连夜阴雨不绝,将大安皇宫的夜笼成暗沉的雾色,李安隔着万层潇潇雨雾,站在伞底沿着垂雨的伞檐敛目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
她没站多久,就看到宫殿的正门被打开,烛黄色的光照亮门口几寸宫阶,隐约有人影在门口攒动,不过几个眨眼又退了回去。
“青荷。”站在李安身边两步远,一个模样清秀的侍女闻言立刻撑伞上前。
“殿下。”
“去。”李安忽而一顿,眼神有几秒钟恍惚,后轻启唇来,缓缓道:“去看她还活着吗?”
“是,殿下。”
青荷点头,移步往远处走,似乎听到了雨幕后有人喊她,放缓几分步子扭头瞧,瞧到有人撑伞远远跑来才停住了脚。
“百月。”人挨近了,她唤道。
“青荷姐姐,是我。”百月提着裙摆站到青荷面前,下一瞬从衣襟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的物件,交给了青荷。
“殿下让我将它交给你,说人若是死了,就把东西交由随行的侍从换些银子来,盯着他们找个好地方将人安葬。这些身后事办妥,也算了了她与殿下数年来的主仆情。来生路宽,勿要时乖运舛再遇见殿下。”
青荷接过,默了几秒,忽而抬首问百月。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百月被青荷突然的一问愣住,打伞的五指紧了紧。
“没有。”
百月说完这两个字后,嘴唇有些干,半晌不见再吐一个字。
青荷再次点头。
“我知道了。”
后微抬首:“回去吧,我去送她。”
青荷说罢转身往远处又去,百月立在原地几瞬,对青荷的背影倏然道。
“姐姐……殿下不希望她活着。”
我也是。
青荷闻言身形一顿,思绪万千。
百月又道:“她活着会很苦。”
我也是。
她们彼此心照不宣,各自为对方遵守承诺。这是她们的使命,生来如此。
话语声消散,百月已经转身扎入雨幕而去。
青荷倏地握紧手中的东西,她没有去望身后,而是目光透过层层厚重的雨幕眺向远处。有模糊的几道人影趁着雨夜掩盖朝冷宫方向疾步行去,再不过几下就会消失在夜色中,遂她回神,没再犹豫快步跟了上去。
李安目光从交汇的人影转而落在由远及近的百月身上,人未动,轻声对身边的人吩咐:“回宫。”
她转身就走,一行人快速跟随,李安一言不发,直到踏入她的云华殿,才抬手挥退了多余人,只剩下百月跟着,随她往内殿走去。
李安一边走,一边将随身衣物解下,散了一路,她抬手拔下珠钗,扔向内殿的不速之客,那人痛得“哎呦”一声,但不忘慌忙中跪在地上,磕头大喊:“殿下息怒!”
李安充耳不闻,已然一身轻薄的她立于寝殿床榻边,手指轻抚过浮动的床纱,穿进去,有手轻柔抓住她的指尖,恰如游蛇缠上她的手腕,将她拽进了纱帐。
只见露在纱帐外的赤足又被人握了进去,影影绰绰间,重叠不明,作态不详。
帐外候着众人不敢动又不敢退,煎熬应付着,直到一刻钟后,帐内人声渐缓,又是几阵,李安坐于床榻,挑起几丝发,透着纱往外看,身后有人贴上来,她轻轻靠上,眼皮微耷,用略疲的声线道了一个字:“滚。”
地上已经跪了许久的人依旧伏地不起。
李安等了几秒,掀起眼皮:“怎么?活春宫也听了,交代也有了,还不满意?!”
她说完冷不丁一笑,掀开床纱就丢了枕出去,砸得地上的人滚了一圈慌忙跪好,脑袋在地上重重两磕。
“殿下,殿下啊,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奴才也是听命行事,没法……”
“没法什么?”
李安赤脚下榻,抬脚时一踉跄,百月眼疾手快扶住李安,她刚一站稳就推开百月,拂去那已披在身上的衣服,衣衫不整走到那人身边,一脚踹得他又是几番滚动。
“没法什么??!!”
那人“哎”声叫,从地上爬起来,挪动膝盖跪在李安脚边,在李安又一次踹过来时大声喊:“殿下!!殿下别再欺负老奴了,都是陛下亲自吩咐的!!陛下希望您早些诞下皇子啊殿下!这可都是为了大夏的江山着想!望殿下三思而后行,万望殿下、殿下以大局为重!”
他就差把“一个人不够,人多了受孕几率大”的这种腌臜话摆到明面上了!
李安脸色沉沉,脚尖踩在那人的脑袋上,话意不变。
“拿父皇压本宫?狗东西!”
“本宫最后再说一遍,滚。”
“再不滚,本宫让你横着从云华殿里抬出去!!”
李安半笑半煞地放完最后一句狠话,收脚的同时笑就没了,阴着脸盯了地上的人一眼后转身,往床榻走至一半突然站定,斜眸缓声道:“你既为难,那些人都留下,要怎么跟父皇交代,仁怀,不用我教你了。”
“这……”
突然一声剑鸣响起,仁怀抬首当即面色尽失,亟亟磕头答应,连滚带爬出了吃人的云华殿。
仁怀滚出去,殿内一时几分安静,但没过多久,剑落地的声音传出来,随后是百月的惊呼声。
“殿下!殿下!”
榻上纱帘瞬间被掀起来,从里面钻出来个身高腿长面若潘安的男子,他从百月手中接过李安,抱到榻上,拨开面上纠缠碎发轻触额头,下一秒摸上李安的手腕,随后怒不可竭质问百月。
“你又纵她胡闹了?!”
一出声,竟是女子嗓音。
“我……”
“别怪她,本宫……是我想去送送她。”
“殿下!”
“双子。”
李安抽出手,另一只手遮住了自己朝上的腕,眼垂下几分,看向那位昳丽绝绝雌雄莫辨的女子,缓缓开口。
“我愧于她。”
她眼神收回,望向头顶的床帐,眼眶干涩异常,却无泪。
“若不是我不愿承父皇的意去荒唐一场,她也不必受那般蹉跎。”
“殿下……”
“你知晓父皇的手段。”
“我既送她进去,就没想着让她完整无缺地出来。明明她也晓得父皇要拿她警告我,自然不会对她心慈手软……”
“生路并非没有……”
“可她去了。”
“百月。”百月从呆愣中回神看向身旁冷静的女子,复又低头,默默退下。
“你以为我是去看她?我是去送她?”李安兀然笑了,笑得惨淡,转眼她面色冷下来。
“不。”
“不!我是去看她死没死!若是没死我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莫要在这人间停留,早日轮回,也好投个好人家,断了这皇家虚伪至极的缘分!”
话音一落,殿内落针可见。
杜双子五味杂陈,千言万语终是化成了短短几个字。
“殿下,睡吧。”
“杜双子。”李安忽而喊了她的名字。
“臣在。”
“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臣……”
“皇帝下令,遣你西下牧阳关驻守,无召不能回,你也该走了。”
杜双子眉头一皱,她没想到李安会问这个,而就算问了这个,她以为,至少会听到她的不舍。
她至今还是这般——一个字也不肯说。
“走吧。”李安毫无情绪的目光扫过杜双子单薄的衣服,与她四目相对,半晌,抬手拍拍她的手臂。
“你安心待在那处,我当竭力在命绝之前护杜家离开大安都城这是非之地,那时你们一家便可万里之外团聚,不再卷入朝堂泥沼,无忧自在。”
杜双子心下微辛,摇头,猛地抓住李安清瘦的胳膊。
“殿下,随我一同走吧。”
李安静静注视她,眉眼一柔,也摇了摇头。
“你带不走我的。”
李安语气平淡,仿佛她们现在谈论的只是一件不足为谈的小事。
“皇帝不会让我走,大夏不会让我走,我也似乎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坐在这儿,若能有孕,平安诞下一儿半女最好,倘若真有任何不测,双子,那时我不在,你要替我看着他们,别让人教坏了我的孩子。”
“李安!”
杜双子被李安浅笑着轻描淡写的话语气到,音调不乏有几分拔高,道:“你何故说这些丧气话气我!”
沉默须臾,李安一歪首,笑意真了几分。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李安。”
杜双子正要说些什么被李安打断。
“这样我便可以忘记身上的负累,只是与你相识许久的李安。”
杜双子手有些抖,握着李安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她突然站起来往殿外走。
李安喝住她:“你要做什么?!”
杜双子捡起地上的剑。
“你不跟我走,我又见不得你这般为难。还能怎么?当然是去赵家将那瞎了眼的鳖孙绑了,丢进你这云华殿,让他和你生!他若是敢退,我就砍了他的腿丢你榻上,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再丢下你。”
“何必!”杜双子身后传来李安无奈的声音。
“他既已丢下我,我又何必去要一个弃我而去的人。”
“我嫌恶心。”
杜双子听到后四个字不由止了步,拎着剑朝李安走来,边走边说。
“那你要什么人,尽管说来,说了我就用这把剑将人给你抓过来,任谁我都抓,只要是你满意的。”
李安摇头:“我并非不满意父皇给我安排的那些个男子。”
杜双子停下,转头将剑丢进剑鞘,单膝跪在榻前问:“那你是因为……”
“耻辱。”
李安缓缓道:“无奈,不甘,恨,心死……还有不知期限地耗着。”
“我在等,双子,等一个时机到来,我可以不用孩子就能让这天下安安稳稳。我并非一定要诞下个傀儡,白白葬送他一生。”
杜双子看她,轻问:“那你现在……”
“无需担心我,最坏也就那样,我晓得。”
李安朝杜双子摆了摆手:“走吧,天高水远,自然有你的逍遥地,别为了我缩在这金窟窿里,白白耗送了年岁。”
杜双子对上李安眼中粼粼的光华,她不是傻子,隐约从这双眼睛里猜到了些什么,但这些东西不能问出口。
沉默不过片刻,杜双子双膝跪地,朝李安重重磕下脑袋。
“殿下,无论如何,臣都希望殿下知道一件事。”
杜双子言辞坚决:“若殿下有需要臣的地方,只需派人给臣送信,臣必定于千里之外奔赴殿下,万死而不辞。”
“其次。”杜双子忽而又抬头,从地上起来单膝于榻前,再次抓住李安瘦弱的手腕。
“李安,你我幼时相交,我与你做伴读多年,虽如今不敢再用当年名,但望你晓得,我杜双子,亦是杜蓉,我能为男子上阵杀敌,亦能为女子相夫教子,你要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这不是什么劳什子君臣礼,是我予你的情谊。”
李安听罢无奈道:“话这么说,你会吃亏。”
“你会让我吃这亏?”杜双子轻声反问。
李安抿唇笑了会儿,道:“我知晓了,我望你平安。”
杜双子挑眉一笑:“我答应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安被杜双子扶起躺好,看着她整理身上衣物,从里榻抽出她的腰带丢给她。
“险些让你衣衫不整从我云华殿出去。”
“我会怕?”
李安轻笑:“我怕,怕你军中将士笑话你。”
杜双子闻罢爽朗一笑,道:“敢多嘴的就罚他,罚他给你当箭靶子,省得你下不去手了又被皇帝塞男人。”
“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提它。”
“不提了不提了。”
杜双子衣衫整理得当,百月从殿外徐徐走来,她过去接来百月手上的药,一勺一勺搅动,过了层热气才递到李安跟前。
“殿下,喝口暖身子的药。”
李安抿下一口苦药,看了百月一眼,由着百月将她寝宫内的那把御赐的宝剑拿到面前。
李安又喝下一口,苦得脸色很差,指着剑道:“送你了。”
“不可,殿下!”
“我留着无用,你拿去,药留给百月,你快点走,别让人看见你来过这里,不然你就走不掉了。”
“殿下!!”
“不要同我犟,杜双子,你知晓我没多少力气。”
杜双子终是叹了口气,药碗交到百月手里,离别之际,她道:“晓得殿下要些时间适应,臣会留下一人,专易容,擅口戏,供殿下驱使。”
李安点头:“多谢。”
“此番离别,不知何时还能与殿下相见,臣感念殿下知遇之恩,愿祝殿下长安,无忧,一切顺遂而为……就此别过。”杜双子说完,静默两秒后起身拿走榻边的宝剑,转身朝殿外走去,她挑的是条刁钻的路,避开了不该见到的侍卫和宫女。
李安目送她走远,才摆手。
“殿下不喝了?”
“太苦。”李安用手帕点过唇角。
“奴从膳房拿了些蜜饯,殿下喝完后用些就不会苦了。”
“不过又甜又苦地磨人心。你去吧,不用在我身边。”
百月眼见催不动李安,只能道:“奴就在殿外,殿下若有不适摇铃唤奴。”
李安闭上眼睛。
百月:“奴告退。”
寝殿宫门一合拢,李安翻身往内榻摸过去,寻到一处暗格,她从里面取出盒子,打开,在众多药瓶中找到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咬开瓶塞,先倒出一张纸条。
展开来,上面留有一行字。
「至多一粒,勿贪多。
——绒」
字迹潇洒不羁,是她的。
李安吞下字条,倒下一粒黑色药丸亦吞了下去。
随后她将东西全部物归原位,昏昏沉沉陷在床榻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看不清的幻影。
一场秋梦终结了雨夜伶仃,隔日天明,将又是一场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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