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世仲披着斗篷低头看她,弓下腰伸出手,李安一把抓住他,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她知道这人能救她,所以扑向他时嘴里一直喊着救我,楼世仲。快救救我!
但她脑子烧坏了,说话不利索,楼世仲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
李安也是在后来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
可楼世仲很聪明的,非常聪明,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要让他看到李安的这张脸,他一就定会认出她是谁,再一结合刚才那般危机的处境,李安不信,他会猜不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李安求他。
楼世仲的目光落在李安眼角掉不尽的泪上,拿出随身手帕擦去她的泪水,然后有条不紊地隔着另一条帕子搭上她的脉。
几息之后,楼世仲抽手,转身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瓶,倒出一粒喂到她嘴里。
李安很乖,咽了下去。
李安盯着他,他却没有看她的眼睛。
从他将她抱起来放在一边,到现在喂她吃药,他都没有看她的眼睛。
所以他不认识她了吗?
眼见楼世仲已经准备起身了,李安一下子慌了神。从搭脉前一直抓着斗篷的手到现在也不准备放,嘴里固执地唔唔地说着胡话。
楼世仲看了眼那只阻止他离开的脏兮兮的手,又看了李安一眼,也就一眼,他转身利索地脱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李安身上,又顺手地拿起帕子拭掉李安眼角的泪。
这是个安抚的动作,李安觉得楼世仲一定是认出她来了,不然怎么会给她披上斗篷呢,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
所以在楼世仲做完这些再次起身时,这回,李安没有去拉他。
而她依旧固执地说着胡话,眼睁睁看着楼世仲走向了下一个情况不太好的乞丐。
他还在,还不会走,李安还是安全的。
楼世仲离开,那些恶心的目光再次落到李安身上,她用斗篷挡了挡,挡住他们的脸,但挡不住他们缓慢逼近的脚步。
李安身体立刻瑟缩了一下,本能往门口的方向挪动。却由于身体虚弱,又因为之前的反抗已经让她精疲力尽,李安只能退而求其次,转变方向贴上那位第一天对她傻笑的乞丐。
因为知道对方不是男子,所有才敢靠过去。
那些脏兮兮的淫贼虽有龌龊心思,但楼世仲还在这儿,李安身上又披着他的衣物,便只能徘徊在两步之外,喘着粗气盯着李安,仿佛用眼睛锁着他们的猎物一般。
他们不怕楼世仲,但会在他面前退让一步。
李安不确定他们的退让会在哪一刻终止,所以她依旧很害怕。
她还想回家。
她要回家。
她张着嘴呜呜嗯嗯地说着。
楼世仲离她越来越远,淫贼却不是,当李安意识到对方要摸她脚时立即大喊一声,楼世仲看了过来。
这些淫贼顿时退了回去,继续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安。
李安不再说话了,她学着见过的疯子一样乱叫,引起楼世仲的注意,她怕他会丢下她。
果然,楼世仲在转完一圈后又回到了她这里,他一过来,那些围在她周围的臭虫便退了好几步。李安大喘气着,尽力睁开眼睛盯着楼世仲。
救我。
救我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
她又说了好多遍,话依旧糊在嘴里。楼世仲低头没看她,又把了一次脉后,才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他黑色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同情与怜惜,空得令人绝望。
他只是在用一双眼睛看着李安,仅此而已,然后再一次擦掉了李安眼角的泪。
李安摇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希望楼世仲带她出去,只要从这里出去就可以。
“走……走……出……”
艰难之中,她吐出几个字。
楼世仲又翻开他的药箱,拿起那瓶药倒出好几颗,放在李安的掌心。
“不……”
李安抗拒!她不要,她不要!
带我出去,楼世仲。
楼世仲!
药落在地上,楼世仲不在意,整理药箱站了起来,李安又扯住了他长袍的一角不放手,死死拧着。
楼世仲试着去扯,扯不掉,蹲下身子去掰她的指,才发现李安将全身力量都用在了手指上。
几次尝试之后,他抬头,眉眼间有些无奈,对着李安温和道:“放手了。”
他这样说话时,李安很熟悉。记忆中的那三个月,他就是这样跟李安说话的。
或者说,楼世仲总是这样说话,他对每个人都一样。
李安隐约生出些难过。
难过里掺杂了些绝望。
在伤害降临之前,无望最令人窒息。
而李安注视楼世仲的眼睛时,又一次体会到了无望的杀伤力。
就算是这样,李安还是要说:“救……救……我。”
她盯着他,终于说出了这几个字,却在对上楼世仲的视线时心头一冷。
他的瞳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不到她的求救。
他像个死人一样。
仿佛没有感觉。
他又拿起了他最擅长的语气,温和道:“放手了。”
“救……”李安泪花忍不住飙了出来,流了满脸,楼世仲看到又伸手擦。
“救……”
他擦完了泪,再一次道:“放手。”
楼世仲的眼眸黑得像深渊,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个人的可怕。
她拼命起身,直视他。
咬着牙挤着字。
“为……”
“你!”
“为……什……么!!!”
“为什……么!!!”
楼世仲低头解着李安的手指,闻言抬头看向她。
他瞳孔内映出的李安狼狈不堪,而瞳孔却是平静的。仿佛置身于所有之外,就这么看着你,像个死人一样平静地看着你,然后开口温和,道:“问我?”
李安扯着他衣服狠狠道:“说!”
“你不该问我的。”
李安手指颤抖了起来,她有些害怕听到下面的话。
“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在说什么?
他到底要说什么?!!
李安眼泪又流了出来,楼世仲习以为常地擦去它,温和道:“这是你的命,我无法干预,去受着吧,过了自然就没了。”
李安顿时通体寒凉。
她不懂。
他在说她命里就该受这一劫吗?他凭什么能这么说!
凭什么能毫不留情地给她下死亡通牒!
楼世仲看得出来李安在想什么,他垂下眼睛,眼尾弯垂下来显得格外儒雅温和,却说着刀子般令人钝痛的话。
“你不该祈求别人的,你的因果就应该由你自己来承受。”
“你……”李安落着泪,咬出这一个字。
“我吗?”
楼世仲擦着李安的眼泪道:“你若受了伤,我若遇到了你自然会为你诊治,这是我该做的事。”
李安不可置信,她抓着楼世仲。
这一刻李安要恨死他了!
“疯……”
“疯……”
“疯子!!”李安嘴唇咬出了血。
楼世仲看到了血,顿了下,然后淡淡笑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唤我疯子,真稀奇。”
“不过都是些称呼而已,没有什么区别。”
楼世仲将一张手帕放在李安松开的手旁边,拍了拍衣袍,走出了破庙。
这一次他依旧头也没回。
跟之前一样。
李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碎了牙,但在某一瞬间也松开了嘴。
都是她该经历的。
都是她的命。
都是她活该?
好一个她的命啊!
李安当即转头,看着旁边的女乞丐,擦了擦嘴唇的血,在那些淫贼扑过来之前用尽所有力气倒在女乞丐身上。
女乞丐在挣扎,她身后又是那些个烂人,李安什么也不顾了,不要命地抱着女乞丐,在她耳边叫了一声“阿娘。”
女乞丐顿时愣了一下。
李安趁热打铁。
“阿娘救我!我害怕。”
“乖囡,乖儿,别怕,别怕。”女乞丐霎时中了邪一般死死抱住了李安,紧紧勒进了怀里,嘴里唱着哄小孩的歌谣。
李安顺势缩到了女乞丐的臂弯中。
外面的那些淫贼拽着李安的衣服,也在拽女乞丐的衣服。
女乞丐得了病,他们不会动她,而她怀里的李安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叫骂着,用拳头打在女乞丐的头上,背上,李安听到了,嘴里喊着:“阿娘,救我。”
这一声喊完,李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嗒嗒嗒掉了一地。
她是个坏人。
她知道这样做女乞丐会死,但她还是做了。
可是,她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这世道,杀个人又能怎么样,死个人又能怎么样?何况她是当朝公主,地位尊贵。一个人为了保护公主而死掉,这是她的殊荣!是给她的奖励啊!
她是郡主的时候,就有好多奴才这么同她讲过,何况她现在都是公主了!
她可以接受这些的,可以!
就算父皇母后没有教过她这些东西,她不是也听到了,学会了吗?
她现在不是在实行吗?
可以的,可以的。
她不是坏人!!
这是她心里的道!
楼世仲不也一样!!!!!
李安突然格外痛苦!
哭得撕心裂肺!
她觉得,这大概就是别人常说的顿悟吧,俗世里的顿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将你身上看不见的骨头敲掉,然后一辈子再也长不回来。
“乖儿,乖囡,不哭不哭~”
女乞丐用身体死死抱着她,还在安慰她。
李安难受死了,这种顿悟对她而言太痛苦,就仿佛她正在承受着凌迟酷刑。
刀子在她身上已经划了千百道,还在继续。
她喊着“阿娘”,我疼。
一声又一声。
她很早就知道女乞丐是个没了孩子的寡妇,早就不正常了。
只要她喊声“阿娘”,女乞丐就会拼死护着她。
这一声声“阿娘”是女乞丐的催命符,也是李安心口抹不去的刀痕!
她听着,悲哀灌顶。
在女乞丐一声声怜爱的呼唤里。
就是这样的一个傻子,拼了命地护着她,而楼世仲却把她交给了命运。
他要让她认命。
他救人无数,只是因为他的道在救人这一边。
只要有人受伤他就会救,因为他的道。
而即将受伤的人本质上并没有伤口,他为什么要救,这也是他的道。
可笑。
太可笑了。
所以呢?
她呢?
她也要这样吗?
她真的要接受这种痛不欲生的顿悟吗?接受她的身份尊贵可以用他人的命来保全自己的命?把这当成她的道吗?
那她和楼世仲有什么区别?
傻子的命运是她改变的。
现在她要被打死了。
李安是当朝公主,高贵无比。
所以被打死,就是她给傻子钦定的命?
傻子该死!?
她该死吗?
李安胸口疼得抽搐,疼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撞裂了她心口,从里面爬出来。
她呼吸着,不敢听,不敢看,不敢去面对。
直到有一两滴血落在了她额头上,就仿佛两根长针扎进了额头一般,无声地疼吓到了李安,她僵住了。
她突然被恐惧袭脑,一种正在失去什么错觉令她眩晕,恶心。
身体剧烈反应着,排斥着这种失去。
李安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她抬眼看了女乞丐一眼。顿时,一些东西呼之欲出。
她颤抖着唇:“虚伪!”
就是这两个字。
随后又是一滴血落在了她的眼睛里。一瞬间,视线血红一片。血液仿佛顺着她的眼球渗入了大脑,她脑子里都是血腥味的惨叫在疯狂叫嚣着。
李安猛地抓了乞丐的衣服,血泪流了出来,在她脸上划下一道骇人的痕迹。
她看不到痕迹,她不知道狼狈。
她咬牙切齿。
“虚伪至极!!!”
这不是李安的道!
不是李安的道!!
楼世仲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虚伪的疯子!!!而她竟然要被一个疯子逼得也跟着虚伪了起来!李安耻笑了起来。
“滚!”
“滚开!!”
大不了死了也要杀了他们!
她不认命了!谁的命她也不认。
她要杀了他们!!
全都杀了!!!!
李安颤抖着手指摸到一个瓷碗,摔碎它,握住其中最大最锋利的一块。
瓷碗的碎块刻入了李安的掌心,她不知道疼。
然后另一只手偷偷绕出去抱住女乞丐的头。
沾了一手的血。
李安哭着,护着女乞丐的脑袋道:“阿娘,我救你,你别死。”
“乖囡,别怕咳咳咳!”
“没人救你我救你,你不该死在这儿。”李安的眼泪汹涌,这回没有人擦去了,而她也不需要人擦了。
她听到女乞丐的抽泣声,轻轻拍了拍女乞丐的肩膀:“你原谅我……原谅我……”
“阿娘,我差一点……你原谅我……”
她手里的瓷片猛然刺入淫贼的脏手,尖叫声乍起,恶骂声落下。
李安一只手护着女乞丐的头,手骨被砸下的拳头打裂。
李安疼得抽气,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攥着染血的瓷片。
她从女乞丐背脊的保护之下爬出来,抬起诡异的血脸就冲乞丐撞过去,瓷片一抬一落,狠狠扎入对方的眼睛。
惨叫与她脑袋里的声音共鸣。
鲜血喷涌而出。
李安满身是血。
她看起来很像疯子。
但她似乎,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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