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平庸，才艺不堪，这样的她，却被皇京城最有名的花魁看中，留在了身边。
面对沈绫的不解，芝溪却只是温柔一笑。
好在虽然离开樊霄楼的事只能暂且搁置，可伺候芝溪可比她往日里干的活轻松多了。
沈绫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芝溪仿佛是看出沈绫无心学艺一般，因此也并未像楼中的其他清倌那样，日日督促自己的徒儿学歌练舞。
沈绫在芝溪身边混了两月，每日里看看美人吟曲作舞，颇有一些自在之意。
爹爹在世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妻儿能平稳的度过一生。自己眼下的生活，应该便是爹爹所期望的。
寒冬已过，春寒料峭。
樊霄楼后院的白梅花谢尽，徒留一地花瓣。
爆竹声响，贺岁新年。
元日这天，樊霄楼关了门，红姑特地将楼里的姑娘都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好热闹热闹。
只有过新年，歌舞坊的姑娘才能难得的获得休息。
沈绫坐在芝溪身边为芝溪添酒。
芝溪只用了少许饭食，却喝空了一坛青梅酒，见酒坛见底，芝溪朝沈绫道：“今日是新年，就不劳烦下边的人了，你我一同去后厨取酒吧。”
歌舞坊的清倌个个都是善饮酒的，且青梅酒又是专门给姑娘家喝的果子酒，因此芝溪出去时头脑尚显十分清醒，只是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对待沈绫也比往日亲络，连话都多了起来。
此时的后院空无一人，春暖花开的时间，院中的梅花树却光着枝干，徒增了几分寂凉。
看着梅花树旁波澜平静的湖水，芝溪说道：“那日就是在这里，你衣衫湿冷，全身都被冻僵了也不敢打颤，紧紧的绷着身子不肯抬头看任何人。”
芝溪心情十分好的样子，拉着沈绫说起话来。
沈绫回道：“时间过了那么久，娘子竟还记得”
芝溪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中你吗。”
沈绫摇头：“沈绫不知，还请娘子解惑。”这是沈绫一直想要知道的。
芝溪递给了沈绫一张手帕，是贵重的香云纱，柔软如云，上面还绣有精致的梅花图案，美中不足的是，这样一张精巧贵重的手帕上，却有一块黑色的污渍。
芝溪道：“那日我用这张手帕给你擦了脸，随后便留下了这印子。”
沈绫心中一惊，原来这手帕上的污渍是那日她落入湖中后，脸上用草木灰点成的麻子遇水后掉落留下的痕迹。
原来芝溪知道自己的秘密，却一直没说，那日为她擦脸，也只是试探。
自进入樊霄楼后，沈绫并未与芝溪有过交集，芝溪为何会注意到她。
看出了沈绫的不解，芝溪道：“你初到樊霄楼时，有一次曾在台下听我抚琴，当时我不慎错了一个音，在场之人皆未发现，可你却微微的蹙了眉。”
能花重金听芝溪抚琴的琴客都是造诣极深之人，他们都未发现，沈绫却听出了错失，可见沈绫并不是不晓音律之人。
沈绫道：“娘子应是看错了，沈绫若是通晓音律之人，岂还会因此被红姑责罚。”
芝溪道：“这便是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不是吗。”
在樊霄楼中的姑娘，没有一个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排名学艺，可沈绫却宁可吃尽苦头，也不愿漏出锋芒与人争锋。这样小的年纪，却有着这样的心性与坚韧，实不为常人所见。
沈绫很聪明，可终究年纪太小，涉世未深，还未学会如何彻底伪装自己。
沈绫道：“沈绫愚钝，实在是不明白娘子所言何意。”
沈绫面色不改，仿佛被人拆穿的不是自己。
芝溪见此道：“你不必现在就向我坦白，有时候真心也未必能换取真心，有防备之心是件好事。”
被人推进了湖受了委屈，本该有着满腔的愤恨才是，可沈绫却显漏出过分的沉着与冷静，丝毫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十二岁少女。
且哪一个花样年纪的少女不爱美，歌舞坊里但凡年纪大点的孩子都在争奇斗艳，唯有沈绫反其道而行，隐藏自己的容貌，使自己陷入平庸之中，那么小就有此等心性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沈绫道：“娘子垂爱，沈绫日后定好生伺候娘子。”
芝溪道：“如此便好。日后危险的事便不要再做了。很多事情侥幸逃的了第一回，便难逃第二回了，届时天大的火灾，也救不了你。”
沈绫听了心中一惊，难道那日自己潜入红姑房间偷取玉佩的事情芝溪也知道。
芝溪究竟还知晓多少关于她的事。
最重要的是，芝溪是否已经知道了她便是图绫谢氏的后人。
芝溪又道：“那日我见你进了红姑房中迟迟未出，想你定是遇到了麻烦。和红姑一起进去的那位可不是普通人，你若是被他二人发现，会是怎样的下场，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沈绫，你是个聪明人。”
原来那日樊霄楼前庭起火，芝溪受伤不是意外。
是芝溪救了她。
自己最大的把柄就捏在芝溪手中，可芝溪多日来对沈绫的照料不是假的。若想要沈绫乖乖听话，她大可以以此为要挟。
人在高处时，身边的都是好人。可一遭落难，便可尝尽世间所有的险恶。
泼水，毒打，辱骂...连折磨一个小小的粗使杂役，都有许多种方式。
没想到自沈绫落难来，第一个给予她善意的，竟然是芝溪。
沈绫道：“留在樊霄楼中并非我的本意，沈绫明白娘子是个好人，还请娘子让沈绫离开樊霄楼中，沈绫日后定当报答娘子。”
沈绫极其郑重的跪在地上，标准的朝芝溪行了一个大礼。
芝溪道：“樊霄楼的姑娘年满二十五便可自赎。一年后我的年龄便到了，不如那时你与我一同出楼如何。眼下时局动乱，你若是没有文书，恐怕连出城都难，既然前路难行，何不如过好当下。我不会看错，你应当知道如何选择。”
芝溪说的不错，为了防止流民作乱，齐国各个城池的把控极其严格，没有文书寸步难行。
之前急着冒险出楼，无非是因为时机不可错过。眼下芝溪愿意帮助自己，留在她身边，等一年后再出去确实是个好主意。
沈绫留在了芝溪身边，日子平淡，直到樊霄楼为长公主献舞这日。
长公主对芝溪的翘袖掌中舞大为夸赞，称其‘一舞倾城’，还赏赐了许多宝物，连带着沈绫都跟着沾了光，楼中众人对她都恭敬客气了许多，沈绫心想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狗仗人势，果然极其舒服。
然而在长公主的寿宴上，建王萧钦看上了芝溪。
建王是齐国皇帝最大的皇子，当年皇帝还未上位时出生，年幼时跟着皇帝吃了许多苦，皇帝上位后对这位长子宠爱有加，年纪轻轻就有了藩地封了王，因此这位建王是皇京城里出了名的无法无天，曾经创下了不少祸事。
许是皇帝也认识到这位长子实在是不成样子，因此给他娶了位大氏族的嫡女做妻子。这位建王妃极有手段，将建王收拾得连小妾都不敢乱纳。
建王妃是断不可能允许一个歌舞坊的清倌入王府的，因此惧内的建王只能来樊霄楼找芝溪，建王妃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转眼间又到了万物潇肃的季节。
这段时光里芝溪俨然成了沈绫的师傅，四下无人时经常传授沈绫技艺。沈绫天资聪颖，学的极快，往往看上一遍便能学到芝溪七八成的技艺，进步之快令芝溪咂舌，常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若是叫旁人发现了你的存在，恐怕我今后就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虽然建王难缠，可芝溪终究没有被他纳入府中去，身契也还在樊霄楼中。
只待冬日一过，便可抛下一切离开皇京城这是非之地，二人都盼着能获得自由的日子。
无奈天意弄人。
一天芝溪突然晕倒，请大夫来瞧。大夫说芝溪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红姑得知此消息，立马禀告了建王。
沈绫与芝溪亲近，知晓每每建王走后，芝溪都会服上一贴避子的汤药。只怕是建王授意红姑，将芝溪的汤药换了，好让芝溪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红姑是芝溪的师傅，也是芝溪在皇京城中最信任的人。
被亲近之人背叛，无异于被人用刀刺入了胸口。
沈绫能察觉到芝溪的落寞。
建王得知芝溪有了身孕，喜不胜收，花重金赎了芝溪的身契，安置在城外的一处院子里。担心芝溪身边没有熟悉的人照料，连带着沈绫也被赎了出来。
芝溪对沈绫说道：“是我连累你了，本来答应你来年春天就给你自由，现在看来，要等腹中的孩子出世才能实现对你的承诺了。”
沈绫安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腹中的孩子出世。到时候这孩子还要叫我一声小师叔呢。”
芝溪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沈绫便开始学着做针线活。小时候她的女工总是做的最差，没少因此受到母亲的教导。
一针一线，沈绫绣的很认真，她是第一次做虎头鞋，鞋面上的老虎看着不像只老虎，倒像是只狸猫。
芝溪取笑沈绫的手艺，却还是仔细地将鞋子收了起来。
只有危难到来时，平静的日子才显得可贵。
芝溪怀有建王血脉的事情封锁的很严密，却还是走漏了风声。
建王妃的府兵气势汹汹的踹开房门时，芝溪正在教沈绫弹琴。
士兵一刀劈断古琴时，刀锋距离沈绫不过毫厘，偏上一分便可取了沈绫性命。
建王妃毫无客气的将二人带回了建王府，沈绫被关进了柴房里，芝溪则不知被带往了何处。
好在每日里给沈绫送饭的侍女心善，给沈绫说芝溪怀的到底也是皇家血脉，建王妃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做的太过。芝溪被锦衣玉食的养了起来，每日里补品不断，还有医官诊治，这才让沈绫松了一口气。
只是一颗心还是提着，建王妃这样的人，真的会容许丈夫的宠爱分给另外一个女人，让其诞下对自己不利的孩子吗，听说建王妃多年来未有身孕，子嗣一直是她的心中大事。
掐摸着日子，芝溪临盆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沈绫的心开始紧张起来，一连几日都睡不好觉，总感不详。
自古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沈绫开始为芝溪祷告，祈求她平安生产，但心中不详的预感却愈发强烈。
这日来送饭的侍女见到沈绫却只字未说，临走前还叹气摇了摇头。
内心实在煎熬，夜晚沈绫使计逃出了柴房，在建王府中摸寻着，那送饭的侍女曾对她说建王对芝溪极其厚爱，安排芝溪住在了一处种有百年梅花树的院子里。那梅花古树是难得的生的高大，整个建王府都可以看到。
沈绫找到有梅花树的院子，却听见刚从院子里出来的侍女说道：“真是晦气，得亏王妃仁善，这才饶了那妖妇一名。”
“王爷看见那孩子，当即就吓得松了手，还病了一场，说是再也不要见那妖妇。”
“赶紧的别多说了，我看这妖妇住的院子也极其不详，这才生了那怪胎。我们赶紧离开。”
说完两名侍女对院子上了锁后，便匆匆离去。
沈绫翻墙进了院子，只见院子中间贴满道符，空气中还弥漫着艾叶味道。
这是在...驱邪吗
沈绫走进屋中，只见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满头长发也凌乱的垂在床边。
沈绫急忙跑到芝溪身边，握住芝溪的手，眼泪情不自禁的留了下来。
芝溪看见沈绫，笑道：“太好了，总算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们没有为难你，只是过了今日，我也无法再保你了。”芝溪声音虚弱，说出一番话显然已是拼劲了全身力气。
沈绫想要安抚芝溪，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芝溪又道：“冥冥之中，我总感觉今夜你会来，你看，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沈绫呜咽道：“是我来晚了，我以为我乖乖呆着不闹事，他们就不会给你难堪。”
芝溪道：“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
建王府是个吃人的血窟窿，她要带芝溪离开。
沈绫道：“我来时在那原先的柴房里留了火，等下就会烧起来。等火大了，趁着乱，我带你离开。”
芝溪道：“我走不了了，你快走。”
沈绫想要搀扶着芝溪离开，掀开被子，却瞧见被褥里殷红一片全是血。
沈绫仍不愿接受事实，给芝溪披上厚衣服想要带芝溪离开，“多穿点衣服，刚生产完可不能吹了风。”
芝溪用力推开沈绫，自己却也因为没有支撑重重摔倒在地。
芝溪道：“你若还将我当成你的师傅，就别管我，快走！”
‘快走’二字芝溪几乎是用尽力气吼了出来。
门外传来柴房走水，建王府众人奔走救火的声音。
现在是出逃的最好时机，若是火灭后被人发现她不在柴房，定会在府中严格搜查她的下落，到时候想要再走就难如登天了。
沈绫打碎床边的瓷瓶，割下一缕芝溪的头发，打开房门正欲离开时，又听见身后的芝溪说道：“沈绫，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我的话，真心未必能换得真心。”
一旦回头便会停下前进的步伐，沈绫没敢在回头看，径直出了门。
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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