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轻纱被挂在架子上,风吹时飘逸,当真如月光自门而入,落进屋中,以虚化实。
绸桑一个踉跄,便听见一声脆响,以为踢了什么东西,弯下腰去看,就那么一个酒壶,还好好立在地上,这声响来得没缘由。
凝神屏气,眯眼向门外看去,那方方正正的框里隐约瞧见一个身影,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将将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叮当一声,碟子里盛的雪衣山里红散落一地,红白相间的果子四散滚远。
就势躺在地上,叼着笔杆笑出泪来,“寒梅点雪,白梨烹月,残烛照旧卷,惊梦是故人。”一抬手,袖上墨迹印在面颊上,睁眼看着薄纱之上渺小人影愈发放大,直到与寻常身形无甚差别。
他心绪正似这屋子,极其凌乱,这大抵该是酒后臆想,可当瞧见地上月光映照出人的轮廓时,又希望真的有人站在轻纱后头。
那人影一动,他仓促开口:“别动……”且见那轻纱之上影影绰绰,长发丝丝缕缕被风撩起,绰约身姿一如绿波漾起菡萏挺立。
果然,那人听见之后将酒壶放在地上,而后缓缓坐下来。
绸桑瞥着轻纱上的人影,倏然一笑,转而将目光移向窗外,许是眼中之物尽数有了重影,无数星光坠进他眼底,虽就要冬去春来,但到底还是寒凉,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儿精神头儿冻结在眉眼,敛了笑意呆愣望着。
那时日下清光,照得院中石砖白亮白亮,一点儿粗糙印子也被日光抹去,他坐在石头上,树影斑驳,偶来一阵风将树冠抖了抖,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如何能想到会有今日。
他胡乱在地上寻着,一颗雪衣山里红配上一口酒,举手敬月,月光在眼前一闪,似是向他抬了抬眉,开口即如梦呓,“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
“犹记得那时家中院子里种着几簇青竹,竹下流水,水上小桥,长辈管得严,入夜便不得乱跑,故此只能等着多数人都睡下,才端着烛台,鬼祟潜入院子,却往往是到了地儿才发现偷溜出来的不止我一个。”
“父亲说我是长子,肩上担子自然要比姊妹弟弟们更重些,我虽嘴上应承,心里却在逃避,觉得自己大抵是父亲最不爱的那个孩子,日□□着我做不喜欢的事,经常还要挨上一顿训斥。”
“那时最烦心的便是要被父亲带到人前逢迎,想着若是做个幼子该有好,无忧无虑,只管读书玩耍就好,可谁知道弟弟姊妹却并不这样想,他们觉着花花世界很是有趣,觉着父亲出门不带他们只带我很是偏心,便对着月亮分着各自带来的吃食抱怨,原来大家都有烦恼,只是与我的烦恼不同罢了。”
“看来我并不适合当什么长子,而今想来,往日那些个所谓的烦恼,如今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贪念。”
“贪念也好,现实也罢,往日之日终不可追,不过这个季节,想来再过不久就该吃笋子了,放上两片咸肉,很是下饭,可惜我没种出来。”
“我常想着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家,没有用傀儡替身会不会……”
绸桑话未说完,悄悄转过头看向轻纱后头。
这话背后的意思大概是想同他们一起死,故此她淡淡答:“不会。”
那声音冷冷的,直听得他慢慢坐起身裹紧了夹棉袍子,眼中含泪,再开口前酝酿了许久,尽量显得冷静些,“为什么?”
“你若是心口如一,真的信命,就该信得彻底,命让你活下来,所以不存在当时能死的可能,就算有,也被灭杀了。”纱后人影端起高粱酒,喝了一大口。
“可我后悔了,我总还有后悔的权利,对吧?”他将自己藏在朦胧之中淌下两行泪。
“有,不过有一而再,就会有再而三,如此往复漫漫一生到最后只剩下个悔字,与其如此不如想想以后。”高粱酒入喉,自舌尖辣到心坎儿里,皆是对影独酌,却又并非真的孤身一人,因此得了些许安慰。
莫去管对方是不是真的懂,也莫去管是不是真的入心动情,绸桑眼里,轻纱幔帐映出窈窕身姿,怕是他现在所能企及的唯一真实所在,即使这影子因夜风轻吹而晃来晃去。
他双手撑在地面上,向前跪爬几步,一张口呵出些许酒气,静静端详着,愣是将那影子看出了口唇眉眼,目光如笔逐一描摹,遂迟疑颤抖着伸出手去,初时还不敢碰,仿佛那张脸带刺一般,可耐不住吸引,像是蜜蜂小心翼翼站在花蕊上。
一纱之隔,依着轮廓捧起那人的脸,“是啊,有些事,错就是错了,哪里会有重新来过的可能。”而他却已被是是非非困住了。
帐外之人肉眼可见躲了一下,但未等着彻底躲开,手腕便被紧紧攥住,退无可退。
“你何曾错过?”望月说时语气似是嘲讽。
绸桑指尖触及柔纱,似流水自指缝泄去,自觉着浑身滚烫,独独窃得这一抹凉意,“别问,别走……”轻纱后头,人影不再乱动,用指腹划过那人柔软的唇,“果然是你。”含情垂眸,入心入骨,如梦似幻,疑是泡影,酒醒即散,“我记得答应过你很多事,你却从未寻我兑现,若再不提,我怕是要忘了……”
她目色一凝,缓缓敛神低下头去,隐隐觉着哪里不大对劲儿,却又说不清楚,只觉着这气氛压得她好似憋了口气,因此开口故意说:“至少有一件事我还记得,说话不算话的人要变小狗,我日子久到无趣,自是要一桩桩记起,你何时惹我不开心了,就去折腾你一回。”
绸桑听着笑出声来,“这你竟还记得,我可没那样长的命,最好是赶早不赶晚,否则我有了归处,可就没人兑现了。”
“也包括地牢里的那些话,我都不会忘的。”她就静静听着那样浓厚的哭腔鼻音,像个傻子般还要挂上一副虚假笑颜,故意笑出声,有时她实在搞不懂,开心就是开心,伤心就是伤心,为何要为了外人顺心顺意而委屈自己,想到这儿,她站起身,一把掀开隔在二人之间的薄纱。
他的脸像是被泪水洗过,惊讶抬起头,一双眼红得像是只兔子,打翻了身旁的酒壶,即使如此还是笑,今夜沁着浓重酒香,他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
绸桑含泪笑看她,“好。”
“哪怕我心中记恨日日赌咒?!”
“可,如此你怕是日日都要念我一遍。”
“我才不会天天挂念你!”望月自嘴角轻切一声,语气不屑。
“也可,如此忘了倒也干净。”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听完笑说:“传说九尾狐通鬼神,许愿总是最容易灵验的,我正在许愿,望你日后万事顺意,平安喜乐……”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怒斥。
“够了!给我哭!若再笑,我便打到你哭!”望月浑身散着白色荧光怒道,面前立架被灵力震得粉碎。
望月将手中轻纱拧了几圈,像是扭麻花似的拧成了一股,粗瞧着像是根儿短鞭子,居高临下睨着地上之人,缓缓抬手指向他,“我说到做到,违心之笑有什么好看的?只会让我觉着丑陋!恶心!不要以为如此我便能原谅你。”
“你真的还在记恨我。”绸桑喃喃念着。
“怎么?!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做错了事就要被别人忘记?!这就是你曾说的想要讨我欢心?!可笑!”望月将手高高举起,许是没料到对方会先服了软,一如仲春时节漾起一池春水惹人怜惜,直叫人下不去手。
他喃喃念着:“是啊,你要记得,所有的危险只要尝试过一次就一定要避开第二次,这世上骗子很多,莫要再相信我这般……满口谎言的骗子了。”
绸桑方才坐过的地方,现在就剩下一根糖葫芦和几块冒着寒气的雪域冰晶,还有个摔掉了盖子的破木匣,有些话他大概这辈子都说不出口。
无为已碎,父魂已散,他只剩一个等字,倘若真有来世,他心中念着:我化笔墨你为纸,字字心事须抄尽,奈何笔墨有心纸无情,徒留相思难相亲。
望月怔怔望着一地杂物,飞快翻找着少白的记忆,在见到那根糖葫芦时得了片刻怅惘。
朦胧泪眼只能将将瞧见光影,院子里本该是月光皎洁,突然掀起一阵大风,见着地上的沙尘草叶迎风而起,他一手捏紧望月的胳膊,就势一扯,二人位置掉转。
望月面上惊讶万分,可人已被推离一丈开外,一只巨大的海东青掀翻房檐,抓住绸桑将其扑倒在地,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如小刀般的鸟爪嵌入肉里。
“归巢!”大喊一声,她思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它,至于绸桑这性子也是可以排除的,“你为了云起想要杀我?!”说着,巽二兑一自腰间飞出,泛着荧光绕着望月从头到脚一圈圈飞个不停,乍一看去像是被包裹在灵力形成的茧里。
归巢一声仰天长鸣,不停拍打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将地上散落的断木板卷飞出去,抬脚蹬了蹬,利爪自绸桑肩上拔出,也顺便将他蹬出三五步远。
绸桑蜷缩在地上,身上青绿荧光如刚开盖的蒸锅,控制不住不停上涌,强撑着睁开眼,便见着望月单手在空中轻轻拨动,巽二如射出的箭,擦着归巢翅尖直直扎入对面房子的梁柱。
“蠢货。”她怒骂一声荧光裹身,自地面弹起扑向归巢,举起兑一,眸光阴冷,已经起了杀心,灵力灌入匕首,只需一刀便可送它归西。
“别……”
那刀尖与归巢的脖颈大概也只剩下半寸,眼见身下下巨大海东青已闭上了眼,望月却在耳边捕捉到一丝细微声音,该是绸桑,她余光轻瞥,垂眸思量,终还是放下了兑一,一刀换成一拳,嘭一声响,直打得鸟喙涌出一口鲜血,“最好不是云起叫你来的,否则我今夜就去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真是有意思,当个好人还当出仇来了。”
望月一步跨出,自归巢身上起来,拍了拍手上泥土,背过身向绸桑走去,院子里归巢抬起鸟头,默默看着望月背影,刚要起身耳边嗖一声飞过什么东西,等回头看清楚时发现是兑一,而今两把匕首扎在同一根柱子上。
回到绸桑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起来!你的无为呢?你那股子胆小怕死的劲儿呢?明知道危险躲都不躲一下?”
“喂!”见无人应答,望月用脚踢了踢,“多大的人了,别耍些小孩子脾气,还玩装睡这一套!”
绸桑合着眼,若非望月踢那两脚,他怕是一动不动,青绿荧光散个不停。
望月心底一凉,不详之感涌上心头,立马蹲下身去拍打着绸桑的面颊,“狐狸!睁开眼看我!狐狸!”
攥着他的衣襟将绸桑生生从地上薅起来,“爱睡觉是吧!你且等着睡醒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一扭头冲着院里归巢怒骂:“你个蠢货!还等什么?!把他送到镜婆那里!”
归巢被眼前场面吓得不轻,不过是一爪子罢了,怎会将绸桑抓死了?!它本想豁出命去杀了望月,哪怕是不自量力,只要能保住云起性命,死便死了吧!可还没走到那一步,反倒是将绸桑给害了。
它在地上扑腾几下,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背起两人立马向医馆方向飞去。
镜婆屋子里的灯原本都已经熄了,夜郎君听闻此等大事不敢耽搁,安静的医馆夜半三更传出嘭嘭嘭一连串敲门声,镜婆披上袍子端着烛台自房间里走出来,还未等看清是何事这样急,便被望月扯着胳膊拉走。
“镜婆,我如何也唤不醒绸桑,你快来看看。”望月语速快得叫人难以听清。
归巢恨不得一脑袋撞死算了,化回原本大小,叼着镜婆的衣摆匆匆往榻边去。
镜婆先是把了脉,用灵力将他身子探了一遍,烛火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乱舞,火光映在绸桑的脸上,瞧着就像是睡着一般。
“会没事的对吧?!”望月急切问。
“两个选择,第一用灵力封住穴位,替他争取些时间,然后赶紧去找浊姬借聚魂灯,如果日后有幸,兴许还能保留记忆重塑肉身,不过我见过的关了几百上千年也未必成功,还要承受关在灯里的痛苦,第二……”话说到这儿,镜婆犹豫了。
“第二?!”望月心里咯噔一下,这第二是什么,她该已经知道了,可还是盯着镜婆的眼睛不愿意承认。
“第二就是放他走……反正是要转世的,何苦……”镜婆未继续说下去,指尖灵力化作散着荧光的针,望月若是选一,就将这灵力直接打进绸桑身体里,怕是会不太好受,但只有这个法子才能硬抢回些生息,“时间不多,你最好赶快拿主意,否则就没得选了。”
朔月一下愣在当场,繁杂思绪理也理不清,却见得绸桑虽像是睡着了,可仍是一脸温和唇角微勾,难不成就算是快死了还这般委屈自己吗?“不必了,就顺其自然吧……”她心口抽痛失神喃喃,“短命鬼,苦了半辈子,被鸟蹬了一脚就死了?!”
镜婆正打算起身离开,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看了看边儿上悔不当初的归巢,面露疑惑之情,“他一早就找过我,自南邵回来体内灵力就外泄不止,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就算今日不死,我断言也活不到开春,何况还跑去喝酒,他怕是想找死,还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讲,他自己会去说。”
望月猛地一抬头,“他早已晓得自己命不久矣?!他不过是灵力外泄,当初我不也浑身没有一丝灵力?为何他……”
话还未说完,镜婆却是摆了摆手,“你们两个不一样,你的确是这样,可他不一样,他是中毒,见我之时已入心脉,药石无医,灵力泄尽之后便是真气精力,总之不死不休。”
望月气得想去掀绸桑的被子,“你个死狐狸,要死不早说!偏偏跟我说了那么多不作用的闲话?!”话说到这儿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也痛得很,哽咽痛骂:“骗子!”
镜婆使了个眼色,夜郎君上前拦住望月。
如今她没比浊姬的脾气好到哪里去,夜郎君怕她真的去打绸桑一顿,便将整个人从身后抱起。
望月不住蹬腿,一脚踢在榻边,光是听声响便晓得用了多大的力气。
一滴泪自绸桑眼角滑落面颊,望月见状惊喜看向镜婆,“他是不是没死?!他是不是动了?!他是不是还有救?!”
镜婆却是低头不语。
“镜婆,你说话啊?!是不是……”
一声异响,榻上之人的手自身前缓缓垂落,一颗雪衣山里红滚了出来,望月的表情凝在面上。
他说唯惜无力告春风,就真的不等春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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