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荒地,周遭种了一圈儿槲树林,独独留下这一片儿用来做坟地,夜风卷着纸钱起起落落,像是真的有鬼魂飘来飘去。
应是有新起的坟,地上脚印儿还算是新鲜,坟包的土松垮得很,风来带走沙土起了尘霾。
几只乌鸦原还站在石碑上,漆黑之中忽亮起一道红光,便听见传出纷繁拍翅之声,细看竟是那几只乌鸦急急飞走,坟茔正缓缓塌陷,小土包凭空多出个沙土坑,当中钻出一只白皙瘦小的手来,向四周摸了又摸似在寻着什么,待等着一圈儿下来什么也没找到竟又缩了回去。
良久从坑里爬出个额间生着红痣的童颜少女,站在坑边儿抖落浑身沙土,从头到脚像是个落了难的小花猫,她甩了甩头,自发髻不断向下落沙,几粒掉进了嘴里,气恼极了,呸个不停。
现下夜已深,该是寂静无声,却听见这童颜少女站在无人的坟地里掐腰大喊一声:“到底是哪个好心人给!我!盖!的!土!啊!”
一张没烧完的纸钱啪叽拍在她额上,伸手取下看了看,“真行,我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大的灰呢。”攥着纸钱掐着腰向肃辛城内气冲冲而去,一边儿走,嘴里还一边儿叨咕:“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九离!你给我出来!等我找到你定不轻饶!你就等着跪搓衣板儿吧!”
一路过了城门,行至长街,夜里打更人提着灯笼正赶上巡街,临近换班,生了几分困意,揉了揉眼,本来空无一人的街巷,不过眨眼间在街角模糊看见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打更人一嗓子下去,周围民居尽数亮起了灯。
自坟茔中爬出的童颜少女吓了一跳,用胳膊遮住脸,仅露出一双眼警惕观察,不一会儿,就见着许多人拿着斧头菜刀擀面杖将她围堵起来,那些人怎来得这样快?
人群中有个半大孩子,手里举着锅铲,转头问:“世上难不成真的有鬼?!”
旁边之人年纪稍长,许是他爹爹,开口答:“这谁知道呢?!说不定真的有!人死了不愿意投胎就会化为鬼,有好鬼还有厉鬼!”
那孩子思索片刻,目光穿过人群,见被围着的不过是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少女,挠了挠头心中不解:“可……城里的人族都被首领下令保护起来了,而我们是妖啊,为什么还要怕鬼啊?”
这问题问得他爹一愣,自鼻息呵出腾腾热气,自顾自嘀咕一句:“哞,是啊,为什么呢?”抬头细细端量人群之中的少女,说是鬼,不像,月光下还有影子,这姑娘细胳膊细腿儿,一身脏衣,倒像是个叫花子。
男人大着胆子走上前,用手里的擀面杖戳了戳姑娘的胳膊,开口客气问:“姑娘,这大半夜的,你在外边儿溜达啥呢?你家里人呢?”
童颜少女歪着头瞧了那牛妖半晌,忽喜笑颜开,乐盈盈说:“我出来找我相公。”
牛妖长出一口气,放下手中擀面杖,冲着大家伙儿说:“大家可以放心了,一切正常!非常安全!”见众人放下武器,他反过来又问那少女,“你相公是哪一位呀?我们帮你找!”
“他叫九离。”少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只是不晓得为何周遭尽是倒吸气的声音,而后那些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九离大人不是鳏居多年孑然一身吗?哪里冒出个娘子来?
少女面上微微生了些许怒意,向前伸手摊开手掌,一颗红色宝珠躺在她手心儿里,“这珠子没人不认识吧?!这可是我的嫁妆!”话音落,自那珠子里散出一股股黑气,飞出无数游魂绕着少女飞个不停,而后又钻回了珠子,“这是我族秘术,我敢保证全肃辛也只有我和九离才会,怎么样?相信了吧!快快把我相公找来!”
撩起额前散发,少女一脸得意洋洋,却未料到自己刚说完,围观之人竟尽数散去,不过眨眼间肃辛的街上空无一人,半晌一只老鼠从街边杂物底下钻出来,一连串窸窣碎响,少女前后左右找了个遍,却是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你们跑什么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句:“九离大人的娘子早就死了!你不是鬼!那就是诈尸了!比鬼还可怕!”咣当一声接着一声,家家户户将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
少女掐腰上前几步,怒道:“你们才诈尸!你们全家都诈尸!”一口气喊完,金钗掉在地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彻底变成了披头散发,一身轻薄纱裙在风中起起落落,更像是索命女鬼。
“喵……”
平白一声猫叫,少女转了一圈去寻声音来处,不远处房顶上一只长毛三花彩狸乖巧坐在瓦上,它歪着头,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泛着橙色荧光,见少女抬头看它,抬起爪子舔了舔。
“锦娘!”少女别提有多兴奋,提裙向那猫儿跑去,踏在人家门前的石兽脑袋顶上,作势要去抓猫,只可惜她的身高实在不够看,不但猫没抓着,还摔了个屁墩儿。
锦娘自房顶下来,走到少女面前嗅了嗅,用面颊擦蹭许久,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女的脸,竟踩着她的肚子抻起了懒腰。
“锦娘,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社君呢?”少女抱着猫坐起身,将那只猫举到半空中晃了晃,一团毛茸茸变成了一长条毛茸茸。
锦娘用带着肉刺的粉嫩舌头舔了舔嘴巴,爪子扒拉开少女的手,空中翻身落地,且等着粉嘟嘟的肉垫踏在青石砖上,一抬头变成了个彩衣银钗的女娘,只看外表瞧着比这少女要大上许多,开口唤了声:“朝英,你醒了?”
少女惊喜看着锦娘,撩起如门帘般的头发,飞快点头,“我找九离,可城里的人都以为我死了,不敢带我去。”
“九离现在不在城里,他带兵去了肃辛东南驻守,就算他们肯带你去浮生梦,你也找不到他。”锦娘伸手将朝英从地上扶起,拍了怕她身上的泥土污渍。
谁知道朝英一个大跳,整个人挂在锦娘身上,噘嘴嘟囔道:“我好想你。”然后学着猫的样子蹭来蹭去。
朝英想着既然锦娘总蹭自己,大概是猫妖表示喜爱的意思,谁晓得没蹭两下就被整个人拎起来。
锦娘蹙眉,“你好脏!跟我去半更雪,那里女娘多,有合适你的衣裳换洗。”
朝英反倒更像是被拎起来猫咪,耷拉个脑袋,双手双脚在半空踢踏挥舞,“不嘛不嘛!蹭一蹭,蹭一蹭嘛!”
好不容易老实了,开口便是滔滔不绝,恨不得将憋在肚子里几百年的话都一口气儿抖落出来。
“都怪九离,要不是他总是将招魂幡里的魂魄放走,说不定我早就攒够了贪嗔痴,那些个魂魄都非自然亡故,心中怨恨未消,多留一时三毒就累积得更多一些。”
“他却只留用一分,早早就将恶灵超度了,魔与妖又不一样,你们靠灵气,我们只能靠世间恶念填饱肚皮,没有恶灵,魔怎么生存?况且那些恶灵又不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好坏关我们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它们就找谁去啊,他在这儿当什么好人?!”
“锦娘,你家社君也是这样死脑筋吗?”
锦娘原还绷着一张脸,可话一说到了这儿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跟你讲,男人就是这样,做事总讲究个体面,他们不晓得自家日子怎么过的,问家中开销全然不知,但是一出门什么都敢夸下海口应承,从来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只顾面子上好看就成,社君也是这样。”
如此行了一路,若不是夜深人静披头散发浑身脏污着实吓人,怕是臭水沟里的老鼠都要爬上来竖起耳朵听一听,两人站在半更雪门口,锦娘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叩门。
忽从旁侧路上绕来一个人影,人影冷笑一声,开口便说:“社君他可不怎么像是爱面子的,要是爱面子还非要用那副皮囊骗人?开口闭口杀来杀去,他完全可以化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叫人家见了主动离他远点儿不好吗?”浊姬靠在院门口一棵树上,手里剥着南瓜子,时不时还呸一下未剥干净的瓜子皮。
朝英瞅了一圈儿,挠了挠脑门儿,寻思半晌,眼前这人儿是谁呢?“你是……哪一位啊?”
浊姬站直身子,不晓得是夜太黑还是黑了脸,“沅桃。”
“呀,小桃桃!都长这么大啦?让姐姐抱抱!”说罢,朝英飞身过去,一头钻进浊姬怀里,用脏兮兮的脑袋蹭了又蹭。
现在可以确定是浊姬的脸色黑,跟天色关系不大。
好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三个人坐在半更雪大堂里,听闻柳相公去世,朝英连连落泪,说起来柳相公还是她和九离的证婚人,而今冤有头债有主,老南邵王一命呜呼,可朝英看来如何算也是不值当的,明明是那样一个好人……
浊姬垂眸扭着手里的帕子不发一言。
锦娘给朝英使了个眼色,满脸写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朝英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她就算再伤心也不可能比得过浊姬,遂不再提这事儿,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催促:快再想想说点儿其它什么,半晌想不出来,伸手扯了扯锦娘的袖子。
说来那时朝英还没有陷入昏睡,浊姬尚且年幼,这俩人本就是胡作非为的性子,故此她俩在前头闯祸,锦娘在后头跟着跑,最后先首领唤来柳相公、九离、社君来把各家的领回去闭门思过。
锦娘意会,清了清嗓子,“想起来从前你们两个在肃辛城提起名字来可是叫人闻风丧胆,好不容聚齐一遭,今日就莫要这般垂头丧气了。”
朝英听闻转头看她,“两个?不是三个吗?肃辛三魔头,你,我,还有沅桃,反正我觉着我们三个里头,人家最怕的是沅桃,卖肉老板少了她斤两,夜里跑去人家家里,在门口刻上奸商,还笨得差一点儿让人给逮住,要不是咱俩去的快,怕是要被打回原形了。”
浊姬一听这话不愿意了,“本来就是他的不对,刻个奸商还是便宜他了,再说你俩大我几百岁,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还有还有,城东头那家果子铺,我们在他家对面儿摆卦摊儿,他们家那两天生意不好,非说是我们方的,当天晚上就画了符贴在他家门口,这下子吓得再也不敢说我们了,约莫是怕我们咒他。”朝英说罢,三人对视半晌忽大笑起来。
只是不晓得怎的了,笑着笑着表情僵在面上,往日之事皆不可追,锦娘抬起头见半更雪上尽挂着白绸,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了,她停顿半晌冷静说:“我说九离驻军去了,你该是晓得为什么去。”
朝英点了点头,数次欲言又止,以她对自己相公的了解,虽粗瞧性格温和,但若是为了肃辛,哪怕是要命的活儿也敢接,思及此故作放松,“反正这本就是他该干的,歇了这些年,怕是胳膊腿儿都生了锈,也该让他活动活动了。”
锦娘往两旁看了看,而后压低身子,“你是不是心里谱儿了?天意可是给了结论?”
朝英甩了甩头,魔族虽可窥见天道,却并非是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若如此,魔族怕是能称霸天下了,何苦还躲在犄角旮旯里。
上次只粗略预言了危险将近,就一口气睡了这么些年,若是当真算个明明白白,怕是个要命的活儿,何况上次折了个柳相公,先首领也失踪生死未卜,这一次该如何做呢?
想到这儿朝英竟有些害怕了,心里的烦绪如同搁在外头晒久了的被子,拍一下尽是浮尘,“祖上有训,命子孙后代寻找真龙,派了一个又一个,至今没个结果,说不定是天意出了错,我有些后悔将那事儿说出来了,还不如顺其自然,大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锦娘面露疑惑,“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朝英借此发了会儿呆,将脑海里所听所闻皆寻思一遍,还是双眼空空,茫然摇头,“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每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总是心里不舒服,自然是要瞧瞧的,今日夜窥星斗,东方生有异光,众星不在其位……该是集万怨之大成,好日子不多了,我会醒来怕也是因此。”
望月从正门跨进半更雪,这些天怕是快要将她逼疯了,从元溪到厌厌,而今又是绸桑,如此下去她失去的只会更多,兴许来日就是浊姬,甚至是朔月,她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人说的话,语气坚定说:“不必深究是什么,大不了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从浊姬身侧忽缓步行出个少女,朝英一开口刚吐出:“可天意……”
昏暗灯火将望月面上的表情衬得异常狰狞,一句话就将人吓了回去:“什么狗屁天意,我就是天意!”
朝英低头掐指,没算出个子午卯酉来。
望月眸子睨了睨她的手,终于晓得绸桑说的那句话,人道神佑福地,实则天不见怜,“不必算了,见招拆招就是,天命叫人三更死,你就算不出四更活,想要活命,只能逆天而行,怎容此等宵小之徒肆意践踏!”
朔月默然立在通向后院的过道处,当听见那杀字,眸光一闪,心头一紧,东海岸一战重现脑海,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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