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域四季分明，春日的烨空山正是空中处处游飞仙，青崖翠翠立高阁，烨空群峰自北而南绵延千里，北阙落了座迎客飞鹤台，正东是高入云霄的第一峰檐雪，向西是长安荼的更离，南隅是娄溪阁的沉云，西北则为花未栉的桂山。
慕予在外奔忙数月，回到檐雪峰顶的停雨小筑时压根儿顾不得到处结的蛛网，三两下用脚踹开条路，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睡到夜色将央，醒来时一轮橘子瓣儿似的的白月亮正挂在窗棂子上。
推开窗来，风也纤纤的，燕子的窝等来了归客，早起的虫子亮开嗓子呼啦呼啦地叫。
他忙得忘了天，岂料天公也不作美，让他正赶上春分这天回来。
到底没能糊里糊涂地避过去。
春分是他那狗屁师傅的生辰，也是“忌日”。慕予原本赤条条来自由得很，不必受每年生辰的凌虐，但他拜师的那日赶巧儿就是春分，那厮惺惺作态，循循善诱，老奸巨猾又居心叵测，非说要把生辰分他一半。
害得他往后十几年每年今日都要哼哧哼哧吃一盆面条。
推开门，小风打着旋儿吹过来，以前听人说这是地狱的鬼在圈人，一旦踩进去就要中招，会被活生生拖走，慕予以前被这鬼话骗过，很是记仇地上去踩了一脚。
洗完了脸，他从桃树底下刨出去年藏的浮生尽来，还不忘拐去山下玉馐阁称了两斤一口酥，这才摇摇晃晃上了烨空后面的坟山。
还没到半山腰，那最烈的高粱酒就被他牛饮了一半，酒先从肚子里烧起来，然后酒虫上脑，又上脸，平日威风凛凛的白煞星慕尊主脸蛋坨红，双眼迷离，一个不小心“砰”地磕到树干上，又一个不小心“咔”地踢到石碑上，最后也不知是被磕傻了还是醉迷了，四仰八叉倒在了一座老坟之前。
他酒量一直不好。
酒品更是不行。
小时候第一次喝酒，当着几位师伯兄姐的面就耍起了酒疯，愣是要扒了衣服给大伙儿来一段肚皮舞瞧瞧，要不是那赔钱师傅眼疾手快把他抱走，保不准他就要添上一桩年少轻狂、春光乍泄的妙事。
好在这么多年虽然那人不在，他倒是也忘了嚷嚷肚皮舞了。
慕予在地上死了似的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老大一会儿才掀开一只眼皮，这眼睛被酒熏得通红，他再睁开另一只，发觉还是雾蒙蒙的，看不见牛鬼蛇神。
啧。
怕不是要瞎。
他担心自己老花。
但一般的老年人谁能有他这矫健跳脱的身手——
“哈！”
一个鲤鱼打挺暴起！慕尊主一手把住袖子一手抓起长袍，蹦起来结结实实踹了那坟头一脚！
可怜的老坟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呜咽，“昭尊弥九清”这五个鲜红的大字跟长了眼睛似的在夜里盯住了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贼胆包天，丝毫不惧，再骂了一声“死老鬼”还不算完，一把从乾坤袋里抄出把早早备下的铁锹，竟然搁人坟堆儿前刨起坑了。
夜风出了邪似的刮得越来越大。
慕予把个坑抛出半个人大小，仰起头“咕嘟咕嘟”将酒水一饮而尽，倒把空酒瓶扔到了坑里，而后抓起一把一口酥就往嘴里塞。
早就辟谷的人一年也就吃这么一回东西，还吃得这么狠，不一会儿就“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接连几日受伤的血还滴滴答答地没淌完呢，这倒好，连血带筋一块儿吐了两三斤，直吐得他脸色通红，又蜡黄、又惨白，踉跄几步歪倒在地上，好好的飘逸仙袍也不顾惜，全然卷在了泥土污秽里。
但世间是没有鬼的。
或者真有万一。
坟前那棵手植的旧桃今春又是只开了两三朵花，被风一吹，愈发凄凉地落了下来。残花间，恍惚真有一抹黑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踩着黑色的长靴，穿着如当年一般的玄色劲装，唯独右手腕上坠了根细细的红线，随其行走间，腕间铃铛一步一响，落在慕予的耳边。
何……何方小鬼胆敢来近他的身。
“大胆。”
“放肆。”
慕予威吓几声，全身却跟施了鬼咒似的软绵绵的，那鬼影躬身将他捉起，用两只鬼爪兜着，似乎要把他拖回地府里去吃干抹净。
如果世间真有鬼的话。
恍然间多少次梦里阴阳两隔的相逢，他定然是愤怒的暴躁的，或者丢人的啜泣的，甚至木讷的羞涩的……
而今日的梦境太真实，慕予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仓皇间误入歧途，把脸尽数埋在了他的怀里。
睁眼时头顶是停雨小筑的篱笆门。
爬山虎刚开始爬，但还不够密。
头顶的月亮倒是明晃晃的，像只蘸了糖的白饺子。
慕予的醉意去了三四分，又想起生辰这回事，寻思一会儿得给自己下锅面吃。
他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晃荡到了冷溪边儿，溪中散发着淡淡的水雾，想来不比离琅境的温泉差。
与别的仙家优雅沐浴不同，慕尊主不由分说把身上衣服扒了个干净，扭腰提臀，摆动双臂——
“扑通”照着水里一个飞跳！
“……？”一直守在他身后的人一下子傻眼了。
而慕尊主浑然未觉，仗着是自己家里毫无顾忌，一会儿四肢做□□状灵活舞动，一会儿翘起脚丫子拍击水浪，一会儿又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把好不容易养活了的几条观背青鳉又给吓到下游去了——
“呔！爷爷来也！虾兵蟹将休走！”他大喝一声冲到水底。
良久之后，一个圆滚滚的头才冒出水面，吐了会儿泡泡，伸了个懒腰，这才状似餍足般往岸上爬。
确实是爬。
不知是太醉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像是遗忘了四肢的用法，两条被冻得冷白的胳膊往岸上一扒，十指扒住草地，而后臀部绷紧推动背部使劲，先把两条大长腿中的一条成功搭上岸去，再集中攻克另一条。
另一条不知为何有些犯难，足足试了好几次，都还十分绰约地在溪中晃荡着，而他倒真跟个醉鬼似的也不知道抬腿迈一下，像只瘦笨鱼一点儿点儿地往上蛄蛹。
“……”那跟在他身后的人原本只道“非礼勿视”，悄悄避到溪对岸去了，哪成想却偏偏站在了这幅奇景的最佳观赏区，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要忍住不看，又担心那人滑进水里不省人事。
好在半炷香后，慕尊主终于大功告成！挪上了岸！
仿佛干成了件什么大事儿，他累得气喘吁吁，站起身的时候飞起一脚把衣服踹飞，大喇喇光着腚往卧房中走去。
路过厨房的时候，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鸡蛋面香。
哎？他刚才已经煮了面了？
进去一看，可不！热腾腾的面条佐着荷包蛋和绿澄澄的小油菜舒展地躺在好大一个青花瓷碗里，看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把碗两手捧起来，感受着上面的温度，肩膀往门框上一倚，张大嘴巴吸溜了一口。
美味！这恰到好处的盐，点睛之笔的鲜！面条又柔韧又筋道，还有那浓郁芬芳的汤汁在舌尖炸开！花生油的香气与各种食材融合到完美！
人间能得几回吃！
不愧是天下无敌的自己！连面也能做得这么好吃！慕尊主半醉半醒，压根儿没想起来这欢喜小筑好久没人住，能吃的恐怕只有床底下那半袋子小米了。
夜间风起，把那长了几百年的白头发哗啦啦扫落在地上、脚踝上、又蹭上腰侧、脖颈、眉眼，零零乱乱覆在身上，好像个没有丝线的白羽袍子。
痒痒的，慕予嗦了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一根长寿面条，把两个腮帮子都撑得鼓起来，偏着头，倚在门框上。
西南角那棵几百岁的老桃不知何时轰轰烈烈地开了，花瓣不要命地拥着挤着，又不怕死似的呼啦啦四处疯跑，把整个院子都氤在了一片桃花障里。
春天来了。
烨空议事的地方在正中的烨明居，翌日一早，慕予顶着宿醉疼痛的头还没进殿，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
一堆叽里呱啦的烨空大修围坐在殿内，正前头的长安荼竟是急得焦头烂额的模样，在案前走来走去。
“怎么了？”慕予心里一沉，长安荼素来沉着，再是棘手的事也不显于色，这时节晟域常发大水，别是哪里又遭了水灾。
“尊主来得正好。”长安荼虽是他这一辈的大师兄，但在外场是对他向来是尊称，这会儿忙把他请到正前，这才双臂一抬，带着众人退到下面躬身一拜。
只见他脸上神情严肃，甚至悲怆，那苍白瘦弱的五指在大力的攥握下指尖都生了殷红，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贝齿压在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咬出一点儿红血丝来。
难道是仙盟军！邪灵？
再不成红砂阵的事泄露了！
慕予的头一时间嗡嗡作响。
“尊主，昨夜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慕予眨了下眼睛，听着胸膛里的心跳逐渐“砰砰”起来。
只听长安荼道：“昨晚，三师叔的坟……被，被人撅了。”
“……”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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