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这一年的仙门大会终于告一段落了,仙盟军自离界集结后在花未栉的率领下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到了五月已将离界的魃族余孽清理大半,开始自北向南清扫不落城、舒水溏及骊川等地的残余邪灵。
驭星最高一层,摘星阁,乃驭星阁主的寝宫。
离琅境坐在虎皮太师椅上,套着银靴的脚尖在虚空中一下下点着,其下,东南西北八大堂主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会儿倒是装起哑巴了。
他看着那一箱账簿,又好气又好笑地,往后一仰,睥着众人:“扶荒教的身家性命,这么轻易就被白毛子捏住了,当时我让你们去查扶荒教的底细,整整三年,你们连个屁都没给我找出来。”
“阁主息怒,白毛子这回是把扶荒教惹毛了,扶荒教把这账簿给我们、主动把和掩雨笙的关系露出来,正说明了这一点。虽然仙盟的事我们挡不了了,但有了扶荒教相助,来日方长。”西方堂主离憾是跟在离琅境身边最久的人,算是驭星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也最懂得离琅境的心思。
他一说话,座上的人脸色不觉好了些,道:“吟风门献计,要与我共图烨空,此事你们怎么看?”
“阁主,吟风门门主风宫笑,古今第一灵修也,灵摄足可惑百里,此人心思深沉,非屈居人下者,如今突然献计,只怕是,”离憾皱起了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是与风宫笑有仇的,这事儿在座几位大都清楚。数年前离憾一家护送离琅境的几位弟妹回骊川,途中遭毒手,一行人几乎全部罹难,离憾也自此成了孤家寡人。这事儿事后查出就是风宫笑的手笔。
似乎是想到了这层,离琅境起身把他扶了起来,开口也是少见的温和:“本座焉能不知风宫笑心思歹毒,但若她真能假借成亲之名将慕予诓去不落城,瓮中捉鳖,本座只要攻下那小城,岂不一石二鸟。弟、妹之仇,族人之恨,本座早就想报了。”
“阁主是想将计就计?”这回说话的是个长相颇为扎眼的英俊修士,之所以说是扎眼,倒不是因为他那一等一的五官,而是他一头黑发,却是与在座金发褐肤的诸人格格不入——新任的第八堂主秦峥走上前来,脊背直挺,看起来依旧是宁折不弯的模样,道:“若是如此,时机当定在七月,七月流火,花未栉正当鏖战、娄溪阁坐守满月郡分身乏术,长安荼一介废人更不足为惧,慕予若中计,只能只身往不落城。”
“黄口小儿,那白毛子心眼如针,岂会轻易上当?”离憾摆了摆手。
“除非……有令之趋之若鹜的东西。”离琅境狭眸一挑,良久,微微一笑。
五月伊始,晟域的暑气就兜不住了,唐东君出了禁闭后满山的撒泼,他也不嫌热,这不,又抱着最新的《天下美人册》往檐雪峰上去。
慕予闭关了两个多月,今儿正是出关的日子。
唐东君到了檐雪峰顶的时候,正逢那雾溪散去,亮出“叮”的清脆一嗓,继而有灵障洞开,远处那凉雾弥漫的冷溪中隐隐现出个素白的影子,接着是赤着的一双脚轻巧踩过了溪涧灵石。
至凉雾散去,方见那人挑了一担水踩上了浅绿的春草地。他一身素白云衫,因为畏冷还披着件雪裘,除却那双冻得通红的脚,几乎全身都是白的,连银发也是披披散散,竟像个天涯散修似的连木簪都没束一根,将垂不垂地落到了地上。
随其行走间,周身轻润的袍袖盈盈飘动,露出一道曳地的极细红线,其上拴着那腕间的银铃,一步一响,皆有脆声。
“师叔!”唐东君大喊一声。
岸边的人抬起头来,神色淡然,残一分怔怔,这样褪去了戾气,倒让人敢把目光停留在他的五官上,那原本是风华绝代的一张脸。然而淡色倏而退散,那人朝他招了招手,挑着眉,好整以暇地等着。
“师叔你看这上面又画了你,可精彩啦!”唐东君大马猴儿似的跳过去,兴冲冲掀开书页往慕予眼上糊。
“好好好。”慕予放下扁担,心中疑惑今日出关,长安荼罕见地没来接他。
“是……吟风门来人了?”他问。
“师叔你怎么知道?来的还是吟风第一大将风疆,还带了不老少好东西呢,”唐东君掰着手指头数叨,“有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血红的玛瑙串子、成百成千盒香料……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呢,谁家送礼送这个啊。”
“聘雁嘛。”
“啊?”
慕予敲了下这小子呆住的脸,将《天下美人册》拿了过来。
吟风门不似长乐间明哲保身,惯是个搅混了水坐收渔翁之利的棘手角色。
而今形势,各中小仙门大半已归附驭星阁,其余三大仙门与驭星对峙,烨空是首当其冲,其次是坐拥天堑的长乐间,最后为囿于一方城池的吟风门。仙盟军一事,离琅境野心已昭然若揭,他一面对中小仙门威逼利诱,一面图谋其余三大门,慕予自问,若他是离琅境,要么先啃了烨空这块硬骨头,要么……先收了吟风门西北数十万雄兵,自此切断烨空及长乐间勾连之路、各自攻破。
仙盟军已起,今岁已过半,正是成事之时。
本欲往之,不想子先嗣音。
他勾了勾唇角,席地一坐。夏日的草地被晒得暖烘烘的,草尖干燥,挠在身上微痒,掀开一页图册来:
《天下美人图册(一月刊)》:
驭星阁主离琅境:卧雪千里倚梅笑,山风一夜夺春归。
《天下美人图册(二月刊)》:
吟风门主风宫笑:女帝妆成,一池娈醒。
《天下美人图册(三月刊)》:
长乐掌门言慈:灭门一身孑然客,奈何奈何,怜得卿卿岁月磨。
《天下美人图册(五月刊)》:
扶……
慕予猛然瞪大了眼睛,书页之上,墨色染尽荒原,一道浸透黑夜的身影在高巅上遥遥而立,宽肩劲腰……难挡风骚。
配文正是:
仙门新客,扶荒教主:红尘观道神外客,午夜一瞥,弯刀劲腰渴杀我。
“……”这句怎么这么熟悉……
咳!
“……!!!”
五月初五端阳节是晟域的大日子,天刚蒙蒙亮,人家的门前就插上了清香扑鼻的艾草,门上贴午时符,临山的扶老携幼拜神祭祖,近水的划动龙舟乘风破浪,年轻的少男少女佩上各式各样的香囊,稚子则三五成群放开纸鸢去。
烨空山上,膳房早早做好了黄蒿水煮的绿鸡蛋,碗里洒红糖,粽叶和蜜枣的香味在沸腾的水中碰撞开来,遥遥地从窗子里飘开去,这时候,睡得正香的一众弟子才悠悠睁开了眼睛。
“哎!我手腕上这是什么!”
可不,小弟子掀开被子一看,自己腕子上赫然一条五色的彩绳!
“啊,师弟你刚来不知道,咱们这每年端阳会有仙人降福,呐,这叫五毒绳,就是仙人留下的,等到了端阳后发大水,把这绳铰了扔出去,一年的霉运便会随着大水冲走了。”
“这么神奇?”小弟子半信半疑,凑近了那彩绳看,上面的系口处残留着一抹细丝,好像是家里阿娘给她缝衣服时用指肚捻下的线尾。
仙人赐福的东西,竟也是亲手所做吗?
到了膳房,胖滚滚的粽子已经出锅了,门口台阶上,长安荼一身霞衣,挥动着药香馥郁的雪白拂尘,往一个个弟子身上洒药草水,娄溪阁也从满月郡回来了,宽厚的手掌浑然不怕地伸到沸水里,一次捞起两个热腾腾的粽子来,分发到弟子们手里。
这时节晟域多阴雨,早晨还出了会儿暖黄的太阳,不到黄昏天就阴了下来,慕予辟谷后鲜少进食,径行去了飞鹤台——吟风门使者已来了两日,该是晾到火候了。
迎客飞鹤台临北崖而建,高耸入云,正是抬眼赏云海,俯身阅江天,风疆刚被引入席间就听得云台之外一声剑啸,而后云帘一挑,一阵天外冷意刮来,定睛一看时,正见一道着赤红华服的修长身影款款而来。
只见他腰佩琳琅环,赤色锦靴,银发如瀑几欲曳地,此人面色如霜,眉目凛凛,刀锋似的下颌微微抬起,浑然是个倨傲不近人情的角色。
然其左手托了个玉盘,其上一坛红瓶美酒,入了席间时忽而启唇一笑,霎时间那冷眸中冰雪消融,而如朔日新月,深不可测。
风疆久历沙场,见惯了多少刀下亡魂,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帝君临行前的嘱托,没有与这人周旋,当下单膝一跪,呈上一封手书,诚恳道:“慕尊主,唇亡齿寒,我主血书在此,愿举全城之力与烨空共抗驭星!”
这倒是令慕予始料未及。
他居高临下看完了那手书,再看向风疆时,不免多了些打量的意思。风宫笑一向工于心计,能摆上明面的,怕只是她玲珑心肠里的一小道弯儿罢了。
“你要我携三万修士前去?”慕予撂下酒瓶随意一坐,后背舒展的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声,“风门主好算计,若是她暗中和驭星阁联手,要图谋于我,又当如何?”
“我主曾得一宝物,乃殁魃之战遗物,”风疆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大事若成,愿献尊主,唯愿尊主身体康健,寿与天齐。”
听得此言,慕予的手蓦地收紧。
又倏而松开。
他朗声一笑,眸光微红,盯着风疆腰侧那把铿锵的宝剑,道:“本尊正当盛年,风将军此话何意?”
“末将只是转述陛下的祝愿,尊主多虑了,待我主夺得八十一郡,骊川之地,我主愿与烨空五五分之。”
骊川之地,呵!好大的口气。
他微微抬手,风疆毕恭毕敬将手书呈于他掌间,摊开的暗红布帛将龙飞凤舞的草书衬得愈发狷狂不羁,倒不愧是风宫笑的手笔。
“七月初七,”慕予启唇道,“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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