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
一声厉呵划破长空,惊扰了树梢上的鸟雀。
柳絮如雪般飘扬而下,过路人忙不迭地捂住口鼻,院内的人却还在厉声呵斥,丝毫不怕。
“我昨日教你的东西都忘了吗?!你这般模样,如何能胜过金人?!怕是不等你握紧剑,那金兵的长矛就把你捅个对穿了!”
“坦夫,你……唉!枉我为你取‘弃疾’二字,你可知,我多想你成为霍去病那般英勇的将士……”
激烈的批判声中,尚不足十岁的幼童喘了口粗气,用剑撑住身体,颤巍巍地站起来。
“祖父,再来。”辛弃疾握紧剑柄。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暗骂一声“闭嘴”。
【确实,这个老东西唠唠叨叨得忒烦人,不如赶紧闭嘴。】
【我是让你闭嘴。】
【反了你了!】寄宿在他身体里的灵魂勃然大怒,【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去病,】辛弃疾猛地闪身,接下祖父辛赞的一剑,咬牙道,【大名鼎鼎的骠骑将军霍去病,谁不知道?】
霍去病:【知道还敢这么对我说话?我可是在替你出气,你小子不要不知好歹……】
剩下的话,辛弃疾没听进去。
他心里气闷得很,又一门心思应对祖父的进攻,不管霍去病怎么吵,他都当耳旁风,吹一阵就飞走了。
祖父上了年纪,纵使少年习武,身强体健,仍是精力有限,见辛弃疾的动作愈发熟练,他欣慰地一点头,也不再强撑,干脆收回剑,命辛弃疾去休息一刻钟。
辛弃疾靠坐在树下,借着树荫喘息。
不知何时,霍去病停止了啰嗦。此时耳边清净,辛弃疾望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心,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发现霍去病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面。
祖父连连进攻,他节节败退,粗粝的木剑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击打他的手腕,麻木的钝痛深入骨髓。
就在这时,脑海中出现陌生的声音——
【回身,击他侧腰!】
【笨!这都躲不过去?】
【这么好的机会,可惜啊可惜!】
辛弃疾顿时愣住。
他呆在原地,被祖父的剑一下子掀翻。摔了一跤后,他才慢腾腾地对祖父说道:“祖父,我脑子里有人在说话。”
这话一出,气得祖父又骂了他一顿。
他老人家觉得辛弃疾在装疯卖傻,逃避练武,可等气头过了,又怕是自己逼得太紧,真把孙子搞出了毛病,急忙去请大夫。
祖父离开后,辛弃疾试着和脑子里的声音对话。
【你是我祖宗吗?】
【啊?】
【祖父说过,祖宗的在天之灵会一直保佑我。一定是祖宗看不下去我挨打,才显灵教我练武,对不对?】
【你小子讲话头头是道的,但很可惜,我不是你祖宗。我姓霍,你姓辛,咱俩八竿子打不着。】
辛弃疾顿时紧张地攥紧衣摆。
既然不是祖宗显灵,那就是遇见了鬼神精怪,又或者是得了疯病。临街王叔家的儿子就是这样,整日里呆坐在树下,别人问什么也不回应,只和空气说话,最后竟跳了井。
辛弃疾越想越怕,心脏在单薄的胸膛里咚咚直跳。
他许久没说话,那鬼东西等得不耐烦了,道:【想啥呢?说话!】
辛弃疾一惊,老老实实地把方才的想法说了一遍。
脑子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辛弃疾到底是个孩子,被对方一嘲弄,就气得忘了先前的种种恐惧忧虑:【你笑什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谁?】可恶的鬼东西止住笑,忽然变得极其严肃,【我是陛下钦点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
辛弃疾:【……谁?】
【怎么是这个反应?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会是霍去病?!】
他感到震惊,不可思议,一点点怀疑,还有无与伦比的兴奋。
因为他的名字,弃疾,便是仿照霍去病而取的。
哪怕他只想做个针砭时弊的文人,也忍不住去关注霍去病的传奇人生。
十八岁带八百骑兵深入大漠;二十岁歼灭并招降匈奴近十万人;二十二岁封狼居胥;二十四岁病逝,于茂陵陪葬汉武帝。
短暂,却辉煌。
谁能不羡慕?谁能不钦佩?起码此时的辛弃疾还做不到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他瞬间尊敬起来。
可惜,这份尊敬没多久就被打破了——霍去病实在是太烦人了。
他的嘴好像永远也闭不上,总是没完没了地对他身边的人和事发表“高见”:比如,当郎中确定他没病,祖父放心地长舒一口气的时候,霍去病说他心理素质不过关,不可堪当大任;当邻居李大娘好心分给他们饭菜的时候,霍去病左一句右一句地挑剔;当祖父板着脸在饭桌上训话的时候,霍去病听一句呛一句,害得辛弃疾分神,又被祖父臭骂一顿。
就连街上流浪的大黄狗都没能逃过一劫,被霍去病嘲笑瘦得像根香肠。
短短数日,辛弃疾对他的尊敬就荡然无存,和霍去病吵架成了他的每日任务之一。
而且是优先级最高的任务。
*
一刻钟转瞬即逝。
难得的休息时间被糟糕的回忆占据,辛弃疾的心情不太美妙。难以言喻的烦闷一直持续到练武结束,祖父喊他去沐浴。
辛弃疾将两条手臂搭在木桶边,闭着眼放松。门“嘎吱”一声打开,祖父拿着一叠纸,拉了把椅子,在他附近坐下。
“祖父。”辛弃疾心里一紧。
他几乎已经预料到祖父会说什么了。
他爹去世得早,他从小跟着祖父长大,自然也知道祖父有多想让他成为武将,击退金兵,报效国家。
可辛弃疾志不在此,他更喜欢诗词歌赋。
做一个进言献策的文官,不一样可以为国效力吗?
但祖父不同意。
他总是叹息一声,用浑浊的眼睛望着辛弃疾,然后将稚嫩的手按在自己鬓边的白发上。
他说:“晚了,晚了。”
像是在感叹自己即将到头的寿命,又像是在感慨一个时代的末路。
“坦夫,你不小了,很多话重复太多次,也没有意义,”祖父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您讲。”
“我不再反对你作诗,但相应的,你要加倍努力练武,若是再像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粗心大意,我便将你收藏的诗集一把火烧掉。明白吗?”
辛弃疾连忙点头,目送祖父离开。
寂静的空气中,霍去病忽然道:【给我看看。】
【看什么?】辛弃疾没好气地说。
【你说看什么?看看你小子的‘大作’!】
【你!】辛弃疾气急,【你没别的事干吗?!一天天就知道嘲笑我!】
【嘿,我还真没别的事干,】霍去病道,【你以为我愿意一天到晚跟在你这个小屁孩后面溜达啊?要不是走不了,我早一脚把你踹开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辛弃疾被气得头晕,他起身穿好衣服,赌气坐到桌边:【那我就让你看个够。】
纸张在指缝间翻飞,如蝴蝶扇动的翅膀。
霍去病:【翻慢点,你这是生怕我看见?怎么,你写的东西就这么拿不出手?】
翻动的纸张瞬间停住。
不知过了多久,霍去病才再次开口:【看看下一张。】
辛弃疾咬紧后槽牙,展示下一首。
【翻。】
【再翻。】
【继续。】
……
辛弃疾道:【没了。】
霍去病:【哦。】
辛弃疾:【……】
霍去病:【……】
辛弃疾:【……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内心忐忑。
祖父反对写诗是一回事,看客贬低诗作又是另一回事。他虽不觉得自己是惊才绝艳的不世之材,但也有自己的傲气,不愿意作品被随意抨击。
【切,】霍去病嗤笑道,【和司马相如比差远了,写得什么玩意。】
【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话都不会说了?】
【你耍赖!我今年才多大,你怎能拿我与他比?】
【我怎么不能拿你和他比?难道你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辛弃疾:【……】
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以他现如今的水平,自然是不能与司马相如相比,但辛弃疾却不认为自己会永远比司马相如差。
【等等,】纠结半响,辛弃疾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在鼓励我吧?】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霍去病率先憋不住了:【臭小子,说话!】
辛弃疾:【多谢。】
霍去病:【……哦。】
辛弃疾:【但你鼓励人的方式真的很糟糕,我不喜欢,希望你能改一下。】
霍去病让他滚。臭小子还得寸进尺了。
辛弃疾难得没还嘴。
当晚,他躺在床上,问:【睡了吗?】
【没。】
【你教我武艺吧。】
【没门。你当我是什么人,说教就教?想让我教你,起码先正式行个拜师礼……】
【不教算了,我睡了。】
霍去病:【啊?】
【你说睡就睡了?你逗我玩呢?】
【喂,真睡了?】
无人应答。
霍去病嘀咕道:【臭小子真是不知道变通,我又没说不教。】
【这么说,你答应了?】辛弃疾的声音突然响起,【霍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
霍去病:【好啊,你敢给我下套!】
辛弃疾不回话,把脸埋进被窝,露出的眉眼弯如窗外的月牙。
可惜,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特训从第二日清晨开始,霍去病存了报复的心,一大早就把他吵起来,训练强度让辛弃疾直呼“简直是要人命”。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祖父对他有多宽容。
而当祖父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男孩面色红润,额角汗如雨下,打湿衣襟。一只小雀落到他的肩头,在手臂上来回蹦跳,男孩依旧稳稳地扎着马步。
“好孩子。”祖父感慨万分,目光中饱含赞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曾经幼小的孩童逐渐长成了翩翩少年郎。
*
十二年后。
“喂,你听说了吗?又打起来了。”
“是啊,金军又南下了,不知道这次大宋的军队能不能抵挡住。”
“我看啊,难咯……”
两名壮年男子放下茶盏,连连叹息。
“依我看,不难。”清亮的嗓音瞬间吸引了两人目光。
说话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干练的短衫,眉如远山,眼神明亮,脸庞清秀,看上去涉世不深。
那两人见状,不由得有些轻视。其中一人道:“不难?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可知这金军的厉害?那年……”
“若是想吹嘘金军的战绩,两位就不必多言了,这些年来,金军的名声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既如此,你又怎敢口出狂言?”
“狂言?阁下这话倒是有趣,不试试又怎知是狂言?近些日子,北方起义,首领耿京率军击退数次金兵,这样的功绩,当朝的将领里无人可与之媲美。可在此之前,谁又听说过耿京的名号?”
两人面面相觑。
辛弃疾说完,也不再久留,转身离开。
霍去病忽然道:【你和他们废话什么?说这种话的人多了,以前也没见你上去理论过。】
辛弃疾:【这次不一样。】
【不一样?你想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也想起义,你怎么看?】
【就你?】
辛弃疾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继续道:【耿京正在广纳贤才,招募有志之士。】
【你想投奔他?】
【是,也不是。】
霍去病:【……老子真服了,你有话就快点说,越长大越会绕弯子了,也不知道跟哪个混蛋学的破毛病。】
辛弃疾轻叹:【我的意思是,我想带着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去投奔耿京。】
【哦,那现在有几个人报名了?】
【一个。】
【谁?】
【你。】
霍去病:【……】
霍去病:【你赶紧滚吧。】
下定决心后,辛弃疾忙碌起来。
他夜晚作诗,抒发忧国忧民之情,调动众人的情绪;白日走街串巷,劝说当地有意报国的青壮年。忙忙碌碌数日,竟真让他凑足了两千个青壮男儿。
这不是个小数目,足以让耿京刮目相看。
于是,在一个月夜,他带着两千人动身,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在粮草耗尽前找到了耿京。
耿京正当壮年,眼角遍布细纹,但那双眼依然锐利如鹰,剑一般把人的伪装撕碎。
辛弃疾言辞恭敬,却没有放低姿态。
两人的交锋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虫豸都要沉沉睡去的时候,耿京终于满意地点头,放他离开。
【靠,总算结束了,累死我了。】霍去病骂了一句。
【你累什么?不都是我在说?】
【忍着不骂那老头也是需要力气的。】
辛弃疾无奈:【首先,他正值壮年,不是老头;其次,他愿意指点我这个没上过战场的后辈,足见他的心胸与品性。你骂他做什么?】
【嘿,你还用得着他指点?名垂千古的霍大将军就在这,你怎么不向我请教?】
【我向你请教很多年了,】辛弃疾摇摇头,【真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他说完,快步走向营帐。
军中不比家中舒适,其间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但这些都难不倒辛弃疾,他没几天就习惯了军营生活,随后更是在一众将领间混得如鱼得水,深得耿京器重。
他也不负所托,带兵打赢了几场小型战役。
旁人都说他天纵奇才,辛弃疾却总是笑着摇摇头,说一声过誉。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奇才是谁。
而他靠的,不过是这位奇才的三五指点,还有那本他们二人一同撰写的兵书。
又一次得胜,他被封为“掌书记”,掌管军政、民政,官不大,权力却大。
加封那天,辛弃疾被耿京叫到营帐中,难得喝了个痛快。
过程中霍去病一直在小声嘀咕,辛弃疾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耿京醉眼朦胧:“我说,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大人……过誉了……您才是真的前途无量……”辛弃疾强撑着说完,脑袋一歪,沉沉地昏睡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带着满满的无奈。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夜过后,辛弃疾更受器重,“南下”的事情,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南下,与朝廷的正规军汇合,一同抗击金兵,是辛弃疾最初投奔耿京的目的。
三月后,耿京下令,遣部下贾瑞与辛弃疾一同南下,联络朝廷。两人快马加鞭,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都城,随后命人将耿京被加封的消息带回北方。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他的梦想,祖父的梦想,似乎都近在咫尺。
直到耿京被叛徒所杀。
消息传来的时候,诗兴大发的辛弃疾正斜倚在窗前,眺望远方的群山。
传话的人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辛弃疾手中的毛笔硬生生断成了两截。昏黄摇曳的灯火下,青年的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中,眼神晦涩不明。
下属心惊胆战地问:“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辛弃疾扔掉笔:“怎么做?自然是去取那叛徒的狗命。”
“那……”
“通知兄弟们,不必收拾行囊,即刻动身。再命人将情况回禀陛下,若陛下怪罪,待事成之后,我自会回来请罪。”
“是!”
不过片刻,附近便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同行的士兵收到消息,正在匆忙列队。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看?】
霍去病答:【难。】
耿京被杀,张安国叛变,现下那里已经成了金兵控制的地方,而他们带来的亲信不过五十余人……五十骑兵,能打过几十万的金兵吗?
哪怕是刚刚开智的孩童,恐怕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句“打不过”。
辛弃疾轻声道:【可我偏要赢。】
霍去病咧嘴一笑:【那就赢。】
铁蹄落地,带起滚滚雷声,五十人组成的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北方奔袭。
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割过每个人的皮肉,但没有一个人敢放缓脚步,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懦夫。
谁都知道此行凶险,但无人质疑此举是否鲁莽。因为他们信任辛弃疾。
而辛弃疾则是信任霍去病。
他信任着这位军事奇才。
——发动奇袭,以战养战,是霍去病最擅长的战术。他就是靠这样的方法令匈奴闻风丧胆,节节败退。
一路上,他们全灭了几队金军派出来的探子,将敌人的粮草洗劫一空,然后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跑死了数匹马后,辛弃疾终于抵达了叛军的营地。
“停。”他一抬手,众人立刻停下,屏息凝神,等待下一个指令。
辛弃疾点了两个人,一起去打探敌情,其余人则原地待命,休整的同时,防止敌人从后方包围。
张安国选择的地方易守难攻,场地开阔,四周山峦林立,只有一条可纳三人并行的小道连通外界。
辛弃疾:【打?】
霍去病:【打。】
无需多言,他们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奇袭奇在“速”。时间差是他们唯一的优势,现在张安国没有算到他们已经赶回北方,只安排了战时一半的人手巡逻。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一刻钟后,“轰隆的雷声”惊醒了熟睡的金兵。
有人翻了个身,继续熟睡;有人侧耳倾听,几秒后惊呼不对。
“敌袭”二字刚刚响彻营地,大半的营帐就倒在了铁蹄和火光之中,许多士兵连武器都没摸到,就已经断了气。
最深处的营帐内。
“张安国。”
“辛弃疾?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嗯?”辛弃疾迈过倒塌的烛台,剑锋直指张安国的咽喉,“败局已定。看在往日共事过的份上,我允许你留几句遗言。开始吧。”
张安国抬起沾满灰尘的头,呼气声像破风箱,嘈杂恼人。
他喘着粗气道:“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我想说……我对不起……”
“对不起?”
“我对不起耿京大人……”
辛弃疾眼神一冷:“你还有脸说这话?已经晚了!既然你觉得对不起耿京大人,又为何要背叛他?”
张安国没回话。
他艰难地呼吸着,抬眼望向后方。
与此同时,霍去病大喊道:【快躲开!】
辛弃疾下意识后撤。
下一秒,冰冷的长枪从后而入,刺穿他的胸膛。
辛弃疾不可置信地低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悲鸣声、厮杀声、火星迸裂声、张安国癫狂的笑声……一切都远去了。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但他听不清了。
【你别死!】
【我不准你死,你听到了没?!】
【该死的混蛋!回答我!】
咚、咚、咚……心脏在剧烈跳动。
一下又一下,像生命的倒计时。
身体逐渐变冷。
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
辛弃疾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醒来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幸运地没有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上,张安国已经被擒住,协助刺杀他的金兵也被押在牢里,等候他的发落。
大夫说这次是个奇迹,长枪被软甲和肋骨卡住,没有刺破他的心脏。
辛弃疾疑惑。他明明记得长枪捅穿了心脏,血液流失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还历历在目……难道那都是濒死时的错觉?幻觉会这么真实吗?
不过,还活着就是万幸。
他忍不住与霍去病分享劫后余生的喜悦:【真是命大。】
耳边许久没有传来回答。
辛弃疾:【生气啦?那时我被气昏了头,一时大意,下次再也不会了。】
仍是无人应答。
辛弃疾的心脏猛地一抽,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不说话?】
他转念又想,或许是睡了。可往后十几日,霍去病都没有再出声,得不到回应的辛弃疾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
霍去病消失了。
为什么?
他想到心脏处的伤。
那绝不是错觉,他确实被长枪贯穿了心脏,他本应该……是个已死之人。
可他现在还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惜自己消失,也要让他活着?
他想不通。
想不通,却无法停止思考。
他一次次买醉,一次次深夜落泪,这副颓唐狼狈的模样一直持续到皇帝封赏。
辛弃疾无视满屋的金银珠宝,提起简朴的毛笔,写下一篇篇伐金的文章。
他恨。
他恨金人杀伤抢掠,践踏百姓。
他恨金人的暗算,导致霍去病离开。
……可他更恨自己。
为什么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为什么没有冷静观察四周?为什么躲避的动作慢了一步?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就被调职去了偏远之地。
朝中主和派居多,认为他这样的主战派会破坏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和荣华富贵,皇帝渐渐也没了收复失地的决心,理所当然的,他被疏远防备了。
他终于成了一个随性自在的诗人,写了很多诗词歌赋,得到了各方赞叹。
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夸赞。
辛弃疾想明白的时候,早已两鬓霜白。
他吃力地站起身,翻出霍去病与他一同撰写的兵书,拿起长剑,来到院中。
他点起火,将兵书烧成灰。
风一吹,灰烬与柳絮随风而起。
辛弃疾拔出剑,在空荡的庭院中挥舞,动作迟缓,脚步虚浮,却依旧能窥见当年的风采。
一招一式,皆是霍去病曾教导的模样。
几团白绒绒的柳絮落到老人的鬓角,却没被挥开。
那年柳絮因风起,他无视霍去病的唠叨,在树下舞剑碎清风。
如今柳絮又飘落,他抱剑倚树,静待天明。
建设一下亲友的冷c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柳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