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张灯结彩,赫连悌坐在首座,望着下方觥筹交错的年轻身影,忽然轻笑出声。赫连憬挨着她落座,目光在某些瞬间飘向斜对角 —— 赵渺正被一群贵女围着,桃红罗裳泛着温和的光泽。
“今日本宫生辰宴,诸位能来,本宫心中甚喜,愿以杯中琼浆,共贺今日良时。”
她抬手轻挥,廊下立刻涌出十二名舞姬,水袖翻卷间,撒出漫天金粉,在乐声中如流萤纷飞。
殿中央的圆形舞池铺着波斯进贡的象牙席,边缘用碎钻嵌着北宁狼首与燕国玄鸟图腾。领舞姬头戴九鸾金步摇,腰系银铃玉带,旋转时裙摆绽开如盛开花冠,露出足踝间的狼首刺青 —— 这是赵渺特意命教坊司准备的舞乐。乐师们藏身殿柱后,手中的箜篌、羯鼓与北宁胡笳相和,曲调初时如冰河解冻,忽而转为烈马奔原,听得殿中贵女们纷纷交头接耳。
“这曲子……” 赵渺攥着酒盏的手顿住,耳尖捕捉到胡笳声里暗藏的北宁战歌调子。下意识抬眼望向赫连憬,却见那人戴着素白玉面,指尖正随着节奏叩击一柄墨玉折扇,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旧伤疤痕在光下泛着淡粉色。
“小妹在看什么?” 赫连悌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调侃。赵渺迅速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酒盏:“不过是觉着这曲子与我中原风格迥异……”
“哦?” 赫连悌挑眉,“何解?”
赫连悌的声音透着问询之意,带着旁坐的赫连憬也不由侧目。
赵渺葱白的指尖轻轻晃动手中酒盏,余光看到赫连憬身前一壶清茶,“仿佛清茶与白酒,各有韵味。”
一言既出,引的众人赞赏连连,赵渺下意识望向一旁,那人今日依旧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也不叫宫人侍候,只有雪灵默默站在远处。
酒过三巡,众人微醺的面颊被映得泛红。赫连悌轻抬衣袖,殿中宫人即刻鱼贯而入,撤去酒盏,换上一些精致的时令瓜果。
四公主赵沐率先起身,广袖轻挥间,两名侍女抬上长案,揭开锦缎时,满殿皆惊:一幅丈二长的《千里江山图》徐徐展开,青绿色山峦间隐现北宁狼首图腾,竟是用北宁特有的石绿矿物颜料与中原水墨合绘而成。
“听闻三嫂爱北境高山南境风水,本宫特命画工融南北景致于一炉。” 赵沐浅笑道,指尖拂过画中金砂描绘的玄鸟纹,“愿北宁与燕国,山河永固。
其余人纷纷献礼,左不过是些北宁金贵的器物,中规中矩,投其所好。
轮到赵渺时,却见赵池轻扶衣袖起身,福了一礼,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五公主这幅《碧柳飞絮图》当真是稀世珍品,前朝吴易先生的墨宝,陛下收入内库后便再没现世。” 她的声音如春日溪水般清润,尾音却似有若无地带过一缕凉意,“只是臣女忽然想起去年陛下万寿节,四公主亲手绣了幅《松鹤延年》叫人送回京,针脚细密得能映出人影,倒比这名家字画更见心意。”
殿中贵女们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轻声附和 “手工确实更显诚意”,有人却盯着赵渺暗自摇头 —— 谁不知道五公主虽然精通诗书礼乐,却向来不擅女红,能送出这般贵重的古画已是破了天荒。
玉面下的唇角微微扬起,赫连憬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香清冽,却比不上心底泛起的涟漪,她起身走近赵渺,“前几日遇刺时,公主购置的东西落下了,小王正好捡到,阿姐可以一观。”
赫连憬双手各拿一个木匣,除了那支嵌蓝宝石的狼纹银钗,另一个便是那失传已久的《丧乱帖》,赵渺后来找不到的原因只是因为赫连憬派人去取回了。
“殿下对五公主倒是上心。” 赵池掩唇轻笑,却掩不住眼底暗涌,那笑便似掺了冰。
赫连憬抬眼,玉面的狼耳纹路恰好割碎赵池的身影:“我北宁人捡了东西,自然会还。” 她指尖一挑,右首木匣 “咔嗒” 弹开,《丧乱帖》取出混着陈年宣纸的气息淡淡溢出,满座皆惊,“何况这帖 ——” 她的目光扫过殿中倒抽冷气的贵胄,“比之手工绣品,更是有价无市。”
“够了!” 平北郡王赵汾猛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桌沿发出脆响,“殿下捡到五公主的物件,为何不第一时间归还,偏要等到今日在宴席上卖弄?” 他怒视着赫连憬,“莫不是瞧着公主及笄在即,想借此攀附?”
赵汾与赵池兄妹自幼丧父,燕皇念其孤苦便养在宫中赐姓为赵。随着年岁渐长,赵汾心中渐渐生了别样心思 —— 五公主赵渺深得圣宠,若能娶她为妻,于仕途于声望皆是助力。他时常望着赵渺在御花园赏花的背影出神,盘算着自己这半个皇子身份与她的金枝玉叶倒也匹配,若能在及笄宴上求得赐婚……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摩挲腰间的羊脂玉佩,那是他特意让人按赵渺绣样刻的缠枝纹。
现下见赫连憬忽然跳出来,赵汾心中如临大敌,这蛮子每次出现都让他危机感爆棚,尤其那次刺杀,这人明明带着赵渺卷入险局,可偏偏…… 赵渺竟会因他救了自己而另眼相看。
他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原本十拿九稳的 “尚公主” 计划,正被这蛮子一点点搅乱。
“放肆。” 赫连憬眉峰一冷,玉面下的眸光似出鞘刀刃。两人虽同称 “郡王”,可北宁铁骑踏过的疆域,和赵汾承袭的虚爵相比,两者云泥之别。这小子竟敢在她面前这样说话?她虽想低调谋局,却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本王还与不还,何时还,需要旁人置喙?” 赫连憬向前半步,玉面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攀附二字,本王此生应当是用不上的。”余光扫过赵渺时,却见这小妮子眼尾微挑,唇角藏着抹狡黠的笑 —— 哪有半分被冒犯的惊慌?分明是抱着臂看大戏的架势。
她忽然在心底轻笑 —— 果然是只藏着利爪的小狐狸,明明想看热闹,偏要装出无辜模样。
赵汾的脸青白交错,想反驳却触到赫连憬眼底的杀意。喉间泛起铁锈味,他终究没敢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赫连憬走向赵渺。
赵渺轻咬着唇接过赫连憬递来的匣子,顺带瞧了眼赵汾旁边赵池难看的脸色,笑意更盛 —— 这场戏,可比话本子里的精彩多了。
夜色裹着宴间未散的酒香漫过回廊,赫连憬拐出月洞门,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时,赵渺提着茜红裙摆跌跌撞撞跑来,碎玉钗环随着喘息叮当作响:“赫连憬,你走那么快干嘛?”
赫连憬的玉面在月光下泛起冷白,狼首纹边缘凝着霜花。她望着少女因为浅浅醉意泛红的脸颊:“公主还有事?”
“你就没话跟我说吗?” 赵渺抚着胸口喘气,她盯着赫连憬腰间若隐若现的狼首匕首,想起这人白天在席间替自己怼赵池时的模样,心里那股子闷气又涌上来。
“本王应该说什么?” 赫连憬后退半步,身后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恰好笼住赵渺的裙摆。
赵渺直起腰,抬眸作势去细看她的面具,钗头碎钻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冷光:“你今日的白玉面具倒是不错啊。” 话音未落,她已凑近几分,发间茉莉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比那个鎏金面具……”
“比起面具。” 赫连憬玉面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她当然知道这小狐狸在惦记什么,把自己的面具拿走,怕不是以为自己会受制于她。她忽然从袖中抽出本边角齐整的薄册子,“本王倒是捡到个有趣玩意儿 ——” 她晃了晃册子,听着赵渺骤然屏住的呼吸,“呵……也不知道是哪个‘名家’写的,不过女子与女子倒是挺新颖......”
赵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伸手去抢时却被赫连憬高高举起。月光掠过玉面缝隙,她瞥见这人眼底跳动的笑意,突然想起话本里写过 “她的眼睛会说话”。耳尖烫得能煎熟茶饼,她跺着脚去够册子:“胡说!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难不成公主也对女子......” 赫连憬突然俯身,玉面几乎要擦过她发烫的额头,“还是说,公主想让本王也学学话本里的傻子,把面具当成定情信物?”
赵渺踮着脚去够赫连憬手中的话本,她仰起的小脸只到赫连憬下颌,明明气鼓鼓地瞪着人,发顶却堪堪够着对方肩头 —— 即便只是相差一岁,南北身形的差异在此刻显露无遗。
赫连憬微微垂眸,便能将少女泛红的耳尖与急促起伏的胸口尽收眼底。这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娇小人儿,偏生要学小猫般张牙舞爪,连威胁都带着绒毛未褪的稚气。
宫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喧嚣的宴席终归于寂静。赵渺踩着满地清辉,踏入御书房。燕皇背对着她,凝视墙上的字画,案上摆放的新作墨迹未干,“渺儿,今日宴会上的那些个世家公子,” 燕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与试探,“可有能入你眼的?”
赵渺的心猛地一颤,裙角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松开,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花,父皇让她安排此次宴会的用意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比起直接指婚,父皇还能问问她的意思就已经很好了。
脑海中瞬间闪出的是赫连憬的脸,面对刺客时站在自己身前的赫连憬,令人心动。
她向来知晓自己心意 —— 比起世家公子递来的香囊,她更爱看宫娥绣帕时低垂的眉眼;比起男子附庸风雅的诗赋,她总欣赏女子抚琴时垂落的青丝。可赫连憬不同,这人虽生作男儿身,骨子里却带着北境风雪般的干净利落,嘲讽人时的毒舌、勉为其难和自己逛街时的别扭,甚至拿她话本不还时那藏不住的笑意,都像带着钩子,一下勾住了她的魂。
“父皇,儿臣……”赵渺喉间发紧,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她忽然明白,遇到赫连憬,性别已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若能与这样的灵魂并肩,管他是男是女,都是值得交付一生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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