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了又覆,短短几日,京城内外又换了两重颜色。
今晨天才蒙蒙亮,池府门前已停好三辆黑底描金的大轿马车。
车毂伞盖并不张扬,却只消看那极细的鎏金回纹,便知是入禁城专用的“通宫车”。
池敬之一身墨柳袍,立在檐下不疾不徐地将系扣端好。
柳氏扶着他袖口替他抚平褶痕,微风卷过鬓端,两人身形相邻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门口小厮正替马车最后检点,池舟双臂环抱,嘴里叼着一颗梅干,懒洋洋蹭到池言身旁,眯着眼一笑:
“小弟,今日你可别又在路上走神了。”
“要是再像上次一样魂不守舍地盯着天看,指不定回头——”
“谁又得在前替你挡着,免得绊脚。”
池言披着藏青大氅,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那回是地上结了冰,又不是我自己想摔。”
臭屁二哥!
池舟笑着吹了声口哨,池言懒得理他,抬手拢了拢披风衣襟,脚步也往车边靠了靠。
池承已经把一摞名帖交给领路校尉,回头淡声提醒:“每个人手腕上的符牌都别取下,出殿需再验一次。”
他话说给众人,却特意看了池舟一眼——
这小子一喝酒就易忘事,可别到时出什么岔子。
而后目光略偏,又不动声色地掠过池言,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视线收了回去。
三姐池月端着手炉缓缓上前,视线在两位哥哥与小弟之间轻轻一转,眸光里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了然。
她没有深究,只把那点情绪压进袖口,抬手为池言理了理披风领角,低声道:“稳着点,前头风紧,别着了凉。”
池言轻声应了一句,拉紧了披风,随众人迈步前行。
车轮压过城石,冬日薄雾尚未散尽,路旁禁军银甲映着初日微光。
城门高台连出三重暗影,金甍琉瓦在雾气后若隐若现,闪烁而遥远。
池言第一次这样直观感到,这大胤朝的“皇宫”。
并非奢华压顶,也不至肃杀夺魂,却有一种独特的封闭气场——
不必声张,也没人敢多看。
这样的地方,被百姓暗地里唤作“禁城”,倒也合情合理。
不是因为谁教过他们这词,而是这地方本身,就长成了这两个字的模样。
他没再看,只靠着车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在凸石甬道上减速。
车帘微掀,柳氏望见远处丹陛下的金兽纹影,眸中一瞬怔忡,旋即笑了笑,轻声道:
“还是旧时模样,那对石狮也未曾挪动分毫。从前与你们父亲同赴宫宴,走的便是这一道。”
池敬之微点头,道:“那时宴席尚简,如今排场虽大,咱们只安稳入席便好。”
池舟听罢,唇角一挑,笑吟吟地接道:“是,自然听父亲的。”
语气一转,他斜睨池言,带点揶揄:“不过说到底,如今这阵仗——”
“只怕也‘安稳’不了啦。”
他靠在车壁上,拖着腔子笑。
“小弟如今,可真是风光咯。”
池言眉梢一挑:“二哥这是又想被掐了?”
“玩笑玩笑。”池舟忙摆手。
“对了,说到风光——”
“听说裴将军也会赴宴。”
池言心口微顿,语气平稳:“你说的是裴铮将军?”
“嗯。”池舟点点头,神情带几分熟络的笑意。
“裴将军可真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可是太子身边的红人,风头正劲。”
池舟撩了撩衣摆,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唇角带笑:“其实老子跟他还算有点渊源——”
“当年我刚入书院,他还没走,两头正好赶上,算是同窗过一年,不过也就打过几次照面。”
“真正熟起来,还是后来进了军中,碰巧在他手下当差,才慢慢有些交情。”
池舟说着,手指在膝上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他这人吧,面上虽冷,可行军打仗确有一套,而且模样——”
“也不比你那两位皇子逊色。”
他说罢,意味不明地瞥了弟弟一眼语气慢悠悠地续道:
“可惜他那人最讲规矩,旁人求他两句话都难,若要让他像你那两位一样……”
“可就难咯。”
池言微微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没有接茬。
说得好像我真不认识裴将军似的……
也罢,正好帕子也还在身上,到时把帕子还了,顺便道个谢,省得这事一直放在心上。
池承抬手敲了敲扶手,替池言解围:“裴将军再怎么说也是你军中前辈,还是少借此逗弄小弟为好。”
他语气淡然,眼神却轻轻扫了池舟一眼。
“不过说到来客,”他转头看向车外帘隙,眉宇微敛,“听闻江家也会赴宴。”
“江家?”池言挑眉。
“就南城盐铁那支。”池承收回目光,淡声接道。
“数十年来盐铁专营不下三郡,在朝中、江湖人脉众多,近年来有意往北拓路。”
他轻叩膝盖,似在整理思绪,“这次进宫赴宴,多半也是为此铺势。”
“但坊间传言江家主近来病重,许是江二公子代为赴宴。”
池舟听后,笑意又起,身子前倾想去捏池言下巴:“小弟一会儿若见了江二公子,可别又脸红——”
“啧,那江二可生得极为俊俏哦。”
“行了。”池承抬手挡住,仍是语调温和,却力道不容拒绝。
“行行行,我不逗了。”
池舟退回去,低低咕哝。
“真是护得够紧。”
池言低咳一声,微微别开眼,不予理会。
车内短暂沉默。
三姐池月忽一顿,似不经意地问道:“娘,像这种宫宴,皇子公主们……会提前入席么?”
柳氏闻言,轻轻一笑,道:“这等场合,多半要等到宴席正式开始——”
“他们才会现身了。”
她顿了顿,又道:“但临时有变也非罕事,宫中规矩……多是看着定的。”
池月“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一时寂静,只余车轮与砖缝摩挲之声。
而后车队换成内宫小道,青砖缝隙拂过车轮像一道道细鱼纹,外头的白玉望柱、金丝楠檐飞快倒退。
池言掀帘偷看,只见成排朱门皆闭,却透出氤氲炭火气,昭示其后正陈设着华灯与八珍。
“再往里便是永嘉宫——今日满月筵席设在太液池西的采霁轩,乃永嘉宫副殿。”
领路内侍张口轻声通报。
采霁轩原是一座园林深处的独立宴乐所,戒备虽严,却比正大殿自在得多,也便于宾客宴前游赏寒翠、相互寒暄。
池家众人先在轩前回廊下下车,门前海棠石阶已扫得无雪,里头锦灯未明,只亮着两排长命宫灯,氤氲出暖金薄雾。
柳氏同池敬之先行随内侍去签名帖,池舟故意掉在后头,凑近池言压低嗓子:
“唉,一会儿哥就又得看你——”
“左一句‘殿下’,右一句‘殿下’咯,啧。”
池言瞪他一眼:“二哥你闭嘴。”
——景昀那是性子好,我才顺口唤着。
至于那小屁孩……也只不过是关系和缓了点,礼数上不能怠慢罢了。
都什么左一句右一句的,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他别开脸,抿了抿唇,心口却还是莫名一跳。
池承听见动静,略微回头看了眼,神情平静如常,未作声,只摇了摇头,像是懒得再管。
一旁的池月也听到了,微微偏首望去。
池舟还倚在原处,嘴角挂着方才的笑,语气懒散似在打趣,可那眼神却没真笑进去。
他眸光落在池言侧脸上,像是打量,又像是在衡量什么……念头。
池月眉尖一动,视线落到池舟微收的手指上。
那关节紧了紧,像要掐住什么,却又像是悄悄松了口气。
她垂下眼,没说话,只慢慢抹平袖口褶皱,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不多时,池敬之与柳氏已随内侍折返,众人就此随引路内侍一同步入前殿。
前殿开敞,顶梁琥珀剔透,檐下脊兽倒影浮在冰面。
因为宴席未启,堂中只布了几案茶炉供客自取。
池言随人流入殿内,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厅中宾客。
七皇子萧景昀正与几位世家公子笑谈,神态温润,谈吐间不失从容风度。
三皇子萧景珩独坐西隅,面色冷淡,抬盏浅酌,虽无言语,气场却将旁人生生压退,竟无人敢随意上前搭话。
而在主座稍后,一抹挺拔身影格外引人注意——
那人身着银灰披风,腰悬长佩,面容冷峻沉静,立在灯影之下,像是连空气都凝了三分。
池言一眼便认出了他。
是裴将军。
气场之盛,倒比记忆里更逼人几分。
裴将军看起来怎么比那日……
凶得多!
池言暗暗咂舌,目光还没从那人身上挪开,便听身旁一声轻唤。
池承等他偏头过来,才低声道:“待内殿布席妥当,自会有人引我们入席。你先四处看看也好,只别走远了。”
池言应声,脚步略顿,目光随意扫了圈,最终打算去偏廊找处少人的角落坐坐,等着宴席开始。
他素来不爱凑热闹,又不擅长应酬寒暄,挑个清净地儿歇一歇,权当是省事。
安安静静等着吃席,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可正欲动身,他眼角余光便察觉到一道冷厉的视线扫来——
萧景珩于盏旁闲坐,却不知何时看向这边,嘴角挑了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在示意:
还愣着做甚,没看出这位置是本殿下给你留的?快来!
来?来个屁!
看到你这小屁孩就一股无名火!
池言心下无语,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温润嗓音:
“池兄,总算见着你了。”
萧景昀步履不疾,眼中含笑,语气温雅却似早已等候多时:“方才我还在想——”
“今日若你不来,总觉这场合就少了些……”
他语声未落,眼神便不偏不倚地与池言对上,眸光温润,却暗含一丝灼意。
“……风采和意味。”
池言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一声轻哼从不远处传来。
池舟不知何时倚上了廊柱,手中捻着茶盏,笑得前仰后合,几步外就开起了腔:
“七殿下这话说得讲究,小弟今日可真是让人家等上了。”
他话音未落,眼神便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扫,落在西隅独坐的萧景珩身上。
池舟眉梢略挑,随即又慢慢收了回来,重新盯住池言,唇角噙着笑,眸光却像被什么压住,明明含笑,却沉了半分。
“啧,小弟你如今在这儿,可成了殿下们都记挂着的贵客咯。”
池言耳根顷刻烧红。
他正要张口分辩,却听身前那道温润嗓音低了几分,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池兄,不如移步那边偏榻?”
萧景昀素来从容,今日却不知为何,话至半句竟微微顿了顿,薄红自耳后渐染上颊。
待他再启唇时,抑下的呼吸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方才我路过时,瞧见窗外江梅开得极好,风过时一缕暗香,想来你会喜欢。”
众目本就因池舟那一句调笑而聚,谁想七殿下此时轻声相邀,似往静水投石,霎时泛起一道道暗纹。
离得近些的几位世家子,眼底神色纷杂:或羡、或疑、或揣测。
这池家小弟……
池言喉头一紧,正要客气应对,忽觉身侧空气微凉。
一袭玄衣如山影无声逼近。
萧景珩不知何时已徑直站在池言另一侧。
那清冽的风松香被他一并带来,与梅香交缠,竟生出一味更冷锐的味道。
他淡淡扫了萧景昀一眼,而后看向池言,只抬手向西隅一点:“本殿方才那处空席尚在,池言,随我过去。”
池言:……
七殿子眼底笑意微敛,却仍温润如常,语气得体,话却句句如锋:
“三哥既有雅座,自是该独坐清赏。”
他略一偏头,看向池言,声线低缓得恰到好处:
“我与池兄不若去窗边——”
“既能避开喧扰,亦不会搅三哥清静。”
两位皇子你来我往,皆不退让,目光在半空轻轻一碰,似无声炸出细屑。
池舟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
池承则抬臂掩唇,只道一句“咳”,便算提醒。
周遭宾客见此情形,更不敢妄语,只暗自交换眼色。
偏殿檐下,一串风铃恰在此刻轻荡,清脆碎声落进静得近乎凝滞的空气。
池言心头乱成一团——
这两人一左一右,眼下谁都不好得罪。
更何况再多停一息,廊下那几双看戏的眼睛与四周探来的好奇目光只会更灼。
就在此时,他眼角忽地一闪——
角落里,一道银灰披风掠过檐影,正是裴将军与随侍沿外廊方向缓步退去的身影。
那人背影挺拔,长佩微颤,步履不疾,却已然走远。
我靠!别走啊喂!你的帕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向两位皇子各欠身一礼:
“殿下厚爱,池言进殿前,家父吩咐我将一封文书转呈礼部一位旧识。”
“待我将文书送妥,便回席陪二位。”
“倘若耽搁,恐惹父亲不悦,还请殿下恕罪。”
话说得恭敬周全,又以家事为由,将“义不容辞”四字摆得明明白白。
懒得在这耗了,老子可有正事要做!
先忽悠过去再说!
萧景昀闻言,指尖轻按杯沿,似要再劝,却终究莞尔一笑:“池兄既有要务,待事了回来,我自留席相候。”
萧景珩沉默片刻,眼神却并未离开池言半寸,似有一丝不耐,又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指节缓慢地绷了绷,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一紧。
嗓音低淡地挤出两个字:“去吧。”
两人皆未再强留。
池言暗暗松了口气,行礼后转身欲行。
恰与池舟目光相对。
他原本还懒懒倚着,如今茶盏顿在指间,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
父亲方才可并未提起任何差遣。
他眸色微沉,像是试图从池言脸上读出点什么,但那眼神只停了片刻,便又松了回去。
茶盏在他指间轻轻一旋,笑意重新浮上来,似是玩笑般说道:
“小弟,那你就快些去吧,父亲那‘差事’,可别耽误了。”
小弟什么时候这么圆滑了?
池言瞪他一眼,疾步退到人群暗处。
没被拆穿就算成功!
他肩头方一放松,便听耳畔低声议论断续传来——
“池家小弟竟得两位殿下相邀……”
“传言中,七殿下已与他相交莫逆,三殿下那边……倒稀奇。”
“你方才看见没?三殿下那……可不是寻常客气。”
他假作未闻,掠袖而行,拐入回廊。
雾气在檐下浮动,江梅清影点点,天色不知何时已近昏黄,檐角宫灯早早点起,映出一层微光。
他按住仍烫的耳朵,暗自嘀咕:低调,低调,再低调……
拐角处,内侍正持灯领路,纱罩下光晕未明,随风晃了晃。
池言脚步未停,顺手接过纱灯,借口“送折子”,顺势隐入曲折回道。
心底却清楚:那道折子,不过是他匆匆编出的托辞。
真正要做的事,只有一桩——
追裴铮!还帕子!
没办法,宴会的剧情太多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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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先忽悠过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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