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白以为她情到深处,追忆往昔的定情曲,不由朗声一笑,道:“好!”将古琴放于膝头上,指尖拂上琴弦,轻轻一拨,“铮——”,琴音便如淙淙溪水、悠悠白云一般,缓缓流出……
但见此时分明寒冬腊月,林中老树干瘪,枯藤盘结,昏鸦栖枝、哀鸣阵阵,断桥惨败,西风一吹,满地落叶萧萧而下。
就在这凄凉之地,却有一对爱侣,一人奏乐,一人舞曲。
着实诡异,又缠绵。
一曲舞毕,伴随一个飞天落地的动作,青溪刚好盘膝坐在了云白对面,道:“云郎,你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么?”说着,五指化为绕水柔,缠绵抚摸着琴弦。
对于这个问题,云白不是没想过,每回想到自己一穷二白,却能俘获祇舞女神的青睐,便觉如梦似幻,可若追问青溪原因,却是没勇气开口,只怕一问,却发现原来是白日做梦,都是假的。现下青溪主动提起,他心中一跳,顿时有些不自信,嗫嚅道:“为什么?”
只听青溪道:“因为你待我好。”
这个原因实属正常,可云白仍忍不住失落,只因这个回答好似一种施舍、怜悯,不甘心道:“可是很多人都对你好,不止我……”所以你为何偏偏喜欢我?
青溪却道:“不一样。”
云白立时道:“哪里不一样?”
青溪道:“你只对我好,你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我……只有你如此待我,没有哪一个女孩子不会为此动心的。所以你会为了我,做任何事,对不对?”
云白不问何事,只道:“对……”
青溪眼眶渐渐湿红,点了点头,“好……我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云白疑惑道:“何事?你只管说。”
话音刚落,突然,“铮”的一响,干脆却闷沉,似是什么断了?云白循声低头望去,却是一愣,竟是两根琴弦……断了。
而那琴弦,正被一只素手紧紧握着,显是被那只手,硬生生地,扯断了。而那只手的主人竟是……?云白感到不可思议,惊疑不定,怔怔抬头望向青溪,本想问她为何扯断琴弦?有道是夫妻琴瑟和鸣,永结同心,如今琴弦断绝,岂非不祥之兆?
然而,他一抬头,却见她脸上挂了两行清泪,登时心中一疼,不禁也潸然泪下,只顾着问:“为何哭?别哭……”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拥她入怀。
却听她呜咽道:“云郎,对不起……”
他以为她在因断弦之事道歉,立时道:“没关系,只要你别伤——”心,最后一个字未说完,便被琴弦勒进了喉咙里。
琴弦勒进皮肉,很快,割破动脉,血液溅出,浸染了冰冷的银弦,也喷满了对面一张如花儿般的脸面,好似一朵红色曼陀罗,甜腻,又血腥……
半晌,“咔嚓”一声,锋利的琴弦切断喉骨。
云白的整个头颅从脖子上滑落,在地上滚落了几圈,才堪堪停下来,正好面朝青溪,却是双目大睁,死不瞑目。
但见他一双眼球爬满了红血丝,直勾勾“盯”着青溪,满是……疑惑。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了我?
他满腹疑问,期盼得到回答,只可惜,人已死,又如何能说话?只能以亡魂之姿,眼睁睁看着,青溪杀完他以后,呆呆站了一会,脸上满是血污,叫人看不清神情,但见她捏紧了拳头,身体隐隐发颤,半晌,忽的转身如风奔出,很快不见了人影……
他想追过去,却是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哀吟——
青溪,青溪……青溪别走!
谁能来救救我,谁能?!
正此时,一阵“沙沙”声响,是脚踩残叶的声音,竟有人走过来了,越来越近……
云白胸中一紧,心道:“是青溪么?”转头望去,但见来人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头罩连衣兜帽。那兜帽宽大,罩住了头,只见脸面黑漆漆一片,隐在阴影中,叫人不见其貌,显然不是青溪,道:“你是谁?”
那人道:“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说着,那人已走到云白的尸体面前,单膝跪地,拿起那两根断掉的、血腥的琴弦,又拿起滚落在附近的头颅,而后,仿若一个手工艺匠,将尸体扶在臂弯中,又将头颅放于脖子上,用琴弦在断口处缠了两道。如此,便用琴弦将那头颅重新系在了脖子上。
只不过,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啊……”
想起来了。
那人将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再伸出之时,仿若变戏法一般,白皙长指中捻着一朵红色曼陀罗花。
而后,那人将一朵红花插入尸体颈上琴弦右侧的缝隙中,如此,优雅,优雅至极。
这才终于——
“好了。”
那人道:“你活过来了。接下来——”
说着,那人微微倾身向前,贴在云白耳边,半晌,唇角轻轻一勾,悠扬道:“你可以去找你的青溪了……”
——
正是寒冬,大雪飘飘,烈风呼啸。
漫天大雪如同鹅毛一般,洋洋洒洒,飘落满城,入目尽是冰冷,苍白……
但见一片白雪皑皑中,有一人走过来了。
那人白面上红妆浓抹,身着一席大袖白衣,白衣上血迹点点,好似一朵朵怒放的红花,随寒风猎猎飘荡……
而白颈上,则缠着琴弦;琴弦上,却粘着血痕;血痕干涸,蜿蜒而下,仿若描了两道红漆鬼符,与一旁插于琴弦缝隙中的红花相映成趣……
既白,又红。
既纯洁,又血腥。
但见他背负一把断弦的破琴,踏在雪中,走起路来脚下虚浮,飘飘悠悠,踉踉跄跄,左一步、右一步,好似一朵飘摇欲坠的雪花,随风四处游荡,凄凉地哀号着:“青溪……青溪你在哪儿?”
“青溪……”
“青溪……”
“青溪……”
“青溪!”
忽的,他眼睛一亮,闪到一个女子身后,抓住她肩膀,将她扭转身来,一看,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你不是青溪……”嘴角一垂,又是一副苦相,松开那女子,继续寻找,“青溪……青溪你在哪儿?”
只见那琴师时不时便抓住一个女子,辨认一番,若发现不是青溪,便继续寻找,一个接一个,乐此不疲。一时间,整个天京都飘满了“青溪……”,以及,女子的尖叫和哭声,听来凄凄怨怨,着实诡异惊悚。如此还得了?有人立时去报告了当日值守的湿婆女族。
女弟子们听闻城中有怪人作祟,纷纷奔了过去,果见有一白衣怪人在到处游荡、抓女子,立时将那怪人团团围住,喝道:“你是何人?怎在此作怪?”
只见那怪人眼神飘忽,四处扫量着什么,显是心思在别处,并未回答。却有人替他答道:“我认得他,他是仱幕斋的琴师云白!”
女弟子们疑惑道:“那你可知,这人为何疯疯癫癫,在此作怪?”
那人道:“这我咋知道?不过他一直在喊青溪。青溪是仱幕斋的舞女,也是祇舞祭选出来的女神!这小子一直对人家女神心存爱慕,是个痴儿!这怕不是求而不得,相思成疾,痴了傻了?”
女弟子们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游目四顾,道:“青溪可在此处?”
正自询问,蓦的,白影一闪,那云白竟来到了一个女弟子面前,抓住她肩膀,凝目一看,“你不是青溪……”不待那女弟子一巴掌呼过去,白影迅疾一闪,又来到下一个女子面前,再看,失望更甚,“你也不是青溪……”
只见那白影闪闪灭灭,转瞬间,已在女弟子中转了一圈,不断道:“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声音越发痴狂,越发疯魔……崩溃呜咽道:“青溪,青溪你到底在哪儿?”
他待要拨开那些女弟子,继续去别处寻人,却突然,眼前挡来一个女弟子,听她斥道:“你这登徒子,果真放肆!”火光一闪,一团红莲业火扑面袭来,他一偏头,迅疾避了过去,不解道:“为什么要与我作对?我只是要找青溪!你们让开!”说着,便要寻路离开,哪料从四面八方飞来一团团红火,向他攻去。
他躲闪极快,如一道白色风影,在火团之间左拐右绕,躲过攻击,然而,这火团却是源源不断,抬头一看,原来,这些女弟子早已围成了一圈,不断向他扔火球显是将他困在了一个火阵中,叫他出去不得,直至筋疲力尽,不慎中招。若是如此,岂非还未找到青溪,便即殒命?
他厉声道:“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青溪!”
女弟子们见他身手不凡,又非四大长老族之武学所长,且身上血迹斑斑,行迹诡异,又对女子举止轻佻,怕不是来自黄泉地国的放荡妖魔?誓必不惜手段,将这人擒住再说,冷声道:“休想!”
云白一愣,“休想?这是……不要让我找到青溪么?”失了魂一般,喃喃道,“不……我要找青溪!我要找青溪——!!!!”尖利啸声划破长空,充满愤怒,偏执,与悲痛。
忽的,他的头摇晃起来,“咔嚓”一声,头颅歪垂在肩上,而那颈上琴弦滑进了衣袍中。云白平伸双臂,下一刻,琴弦从双袖中如电窜出,向四面八方劈去。
但见那琴弦飞如游蛇,快如闪电,在火团之间纵横交错,劈来甩去,只听“砰砰!”数响,火团接连炸开,散作漫天的赤红火星,与银白雪花一起,纷纷扬扬,盛大飘落……
与此同时,女弟子们也如朵朵落花,飘然坠入雪地,竟是香消玉殒了……再一看,原来喉咙皆有一个血乎乎的洞,显是被那琴弦穿喉毙命。
而那琴师,一袭白衣,站在遍地尸体中,双袖垂落。两根琴弦拖曳在地,鲜血顺着琴弦汨汨流下,流进雪地里,晕染开来,将白雪染红……
头颅则歪垂在肩上,断口处血肉淋漓,分明已是断头人,然而,那嘴巴却仍在蠕动,痴痴念道:“青溪……青溪你在哪?”说着,晃晃悠悠,向四处寻觅而去。
众人一看那杀人妖魔又要作祟,又惊又惧,立时四散奔逃,半晌,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救兵来啦!”果然,只见又一波湿婆女弟子逆着人群,杀气腾腾,飞奔而来……
那琴师黯然神伤,道:“你们……都是来杀我的么?我只是要找青溪!”
女弟子们看着地上惨死的同僚,焉能放过他?怒道:“没错,我等杀的就是你!”
既如此,便是要断他寻青溪的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疯魔琴师狂声大笑起来,“好啊,好啊……”
他双眼涌出浓浓血泪,恨道:“挡我者,都、得、死——!”
双袖一震,“唰!”的一响,琴弦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很快,与女弟子们绞杀成一团。
只见持续不断地,“噼里啪啦……”,断肢残躯漫天坠落,砸到地上,血花迸溅,在雪地里绽开点点血红……
过了不知多久,一场战斗结束,琴师云白踏过遍地尸体,继续寻找青溪。只是天不遂人愿,这一路,不断有人向他奔杀而来,可谓前赴后继,没得办法,琴师云白为了寻找青溪,只好遇谁杀谁。
一时间,满城,血雨腥风。
直到,行至一条僻静小路,琴师云白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路的尽头有两个女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站着的那人面容略显苍老,似是正值半百之年;而跪着的那人,背对着云白,因而叫他看不清容貌。
但听那长者怒道:“我说过你什么,不准你谈情说爱,你竟敢背着我与男人私通!”
跪着的那人呜咽道:“族长,弟子已经与他……断了关系……”声音柔弱,分外熟悉。云白心中一跳,心道:“是青溪么?”奈何女子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只能勉强听得一字半句,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奔向前去,一看究竟。
却哪知,奔到中途,听那长者冷道:“晚了!你与他做出那等羞耻之事,已犯了本族大忌。”说罢,手里抄了一团火,轰响那跪地女子。随即看也不看,飘然离去。
而那女子已是烈火焚身,一命呜呼,无力地仰躺在地,恰好露出一张脸,正是……青溪!
云白大吃一惊,心痛不已,几步飞奔过去,企图将她身上的火扑灭,却哪知,非但扑不灭,反倒片刻间,便将青溪烧成了灰烬,随风散去。
他急忙追逐着那火星飞灰,飞上飞下,伸手去捉,却尽从指缝中溜走了,寒风一吹,彻底地烟消云散……
直叫他心痛如焚,一下跪倒在地,呜呜悲沉了许久,这才幡然想起那杀害青溪的凶手,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心道:“妖婆,我饶你不得!”立时奔出,遍地寻找那仇人。
终于,在城门口,叫他找到了!
他正站在屋檐上俯瞰,没有鲁莽自爆,而是,以防被人发现,先在屋檐上轻步疾奔,几下兔起鹘落后,如箭一般跃落地面,落足之处,恰站在那仇人身后。
紧接着,二话不说,双袖一挥,双弦从袖中劈出,缠绞住仇人的脖子,却没有干脆利落地割断她喉骨,而是,竟以折磨之意,慢慢地绞杀……
但闻,一阵“咯咯”声响,仇人的脖子被拧成了麻花,头颅从前转到后,只见那僵紫色的脸上,一双眼球凸出、爬满了红血丝,直勾勾瞪着云白,满是震惊和疑惑,似在发问:“为什么杀我?”
云白冷哼一声,双手用力一扯琴弦,“咔”的一声,头颅被生生扭断。收弦之际,锋利的琴弦顺势割断脖子,将头颅甩到了远处。
幸而,一湿婆女弟子及时将那头颅接住,否则,便是头骨碎裂,震惊道:“你……你为何杀了族长!”这一遭发生得极快,女弟子们后知后觉,仍在震撼中,实不敢相信,方才族长还好好的,眨眼间,竟身首异处!
云白道:“她杀了我的青溪,我便要了她的命以作偿还!公平!”
女弟子却实属困惑,道:“什么青溪,什么杀人,族长方才一直在此地,就是为了等着将那……”说到这里,又是一愣,但见面前这人头颅歪垂,一身白衣,双手持弦,不正是那传说中的琴师云白?立时双目中怒火更旺,道:“我等守候在此,等的就是你这个杀人妖魔!你杀了我族那么多弟子,如今又将我们族长杀了,我族不杀你,誓不罢休!”
云白却是不理,心想自己已找到青溪,且报了血仇,其他的事皆不关他事,便即转身离去。
女弟子们同声道:“追!”
却又哪里追得到?那琴师云白成了鬼之后,法力大得很,杀人不算难事,逃跑更是易事,只见他飘身如风,不过多时,便没了踪影。
待到了青溪香消玉殒的僻静之地,他才停下来,想起青溪惨死一事,心中又是沉痛,双膝一软,扑跌在地,声声哀号着:“青溪……青溪……!”
“青溪在你的身体里。”
云白一愣,“我的身体?”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满是疑惑,“青溪怎会在我的身体里?”又是一愣,游目四顾,却不见其他人影,好似那声音从天外传来,道:“你是谁?是谁在说话!”
那人道:“这你不必知道。”
这句话分外熟悉,云白想起来了:“你是救了我的人!”
那人低低一笑,道:“正是。你想救活青溪吗?”
云白心中一跳,道:“想,想!你可有什么办法?”
只听那人悠悠回道:
“——借尸,还魂。”
于是,自那以后,便流传这样一个志怪故事:
每当深夜,雾浓露重,在无人的幽长街道上,便会响起冥冥琴音。而那奏乐的琴弦,却只有两根,正横在空中,被一双异常苍白的手弹拨着。而那手的主人,却是个断头人。
只见那断头人双手弹拨着琴弦,双肩上扛着堆成山一般的女尸,双脚却跳着舞步,咿咿呀呀,一扭一跳,渐渐行至路的尽头,消失在了大雾深处……
“此断头人乃何许人也?”说书先生问道。
听众们异口同声道:“此乃,琴师云白耳!”
说书先生甚感满意,“啪!”的一拍醒木,喧道:“至此:剧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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