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索督军回城只剩下五天时间,石窟的工程越来越紧迫。
修养的差不多了,孟灿云也回到工地。
自从正式拜师邱良,她的画法有很大提高,现在可以完成一幅内容简单的壁画绘作 ,对绘画也越来越喜欢。
这天薄暮时分,邱良接到市区的一个电话通知,不得已停下画笔先行离开。孟灿云意犹未尽,打算完成剩余两尊阿修罗像的勾画,留下来继续工作。
阿修罗是佛教中天龙八部护法神之一,其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是军政府新开凿佛窟选用的主要题材。这次工程新开凿的两个新窟,绘制了很多阿修罗像。
邱良告诉她,阿修罗的形象有两个极端,阿修罗男身形丑恶,阿修罗女端正美貌。军政府为了突出供养人的威严煞气,要求都画成阿修罗男身。
孟灿云按照邱良勾勒好的大体轮廓,凭借一点鬼神联想,尽量把阿修罗往恐怖上画。
白天光线充足,洞窟工匠多,诡异森森的阿修罗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煤油灯里的火苗隐隐绰绰,阿修罗们的脸上仿佛有了表情。
最下面一排的军装供养人,也似乎在扭动手腕,要把枪口抬起来。
越来越安静,孟灿云慢慢开始害怕。
与其熬夜不如起早,还是明早来画!
她决定收工。
从架梯往下爬时,孟灿云发现投在地上的光晕里有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就在架梯旁边。
心头一缩,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是鬼吗!
她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因惊吓而从架梯上摔下去,鼓足勇气缓缓转头——
是一个小孩儿!
“吴少爷?”
孟灿云认出是吴鲲鹏 。
上次吴鲲鹏被找到后,孟灿云知晓了他的身份。
吴鲲鹏是吴龙的独子,八岁了,不说话也不跟任何人亲近。他喜欢到处乱跑,然后躲起来不回家。
吴龙原本要去交通部上任,为他这儿子自降官职,做了沙城警察署的司令。
吴鲲鹏是吴家人的心头肉。
孟灿云一瞬回忆起不愉快的遭遇,很快又记起正义的判决。
该受指责的是作恶者,危急时刻也是吴鲲鹏救了她,她没有把不幸归咎于吴鲲鹏。
孟灿云放下画具,对他笑道:“你又是偷偷跑过来的吧?”
吴鲲鹏看了她一眼,走到她刚才画的阿修罗面前,仰头望着。
田方水曾说,吴鲲鹏不会说话,但他既不聋也不哑,听得懂大人的话。只是举止怪异,经常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孟灿云发现吴鲲鹏的注意力一直在壁画上,似乎对彩色的壁画很感兴趣。
她机灵一动,拿了一只画笔递给他,“想试试吗?”
吴鲲鹏转头盯着画笔,有些犹豫。
孟灿云将画笔放在他手里,领他来到重新粉刷过的画板石前,鼓励他,“先在这块石头上试试,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吴鲲鹏开心地笑了,握住画笔,画了一条弯弯扭扭的直线。
孟灿云看他握拳一样的捉笔姿势,明白他从来没有学过画。
她另外拿了一只画笔,拍拍吴鲲鹏的肩膀,道:“吴少爷,这样拿笔会画得更漂亮。”
孟灿云开始做示范,简单教了几笔。
“这是正方形,这是圆,你学我画一个?”
吴鲲鹏一教就会,非常聪明。
十几分钟后,吴鲲鹏不仅学会了画云朵,画莲花,石壁上的阿修罗也能勾勒出来。
“你很厉害啊!”
孟灿云惊叹不已。看他又开始画穿军装的将士,临摹完石壁上的几个形象,还自由创作了几个军人持枪的动作,人物线条栩栩如生。
比她画的还好。
交流障碍,记忆力惊人,有绘画天赋……
孟灿云联想到21世纪的一种病症。
石板很快被画满,吴鲲鹏捏紧画笔,明亮的眼神在洞窟内逡巡,似乎还想寻找可以充当画布的地方。
孟灿云见他眼神渴求,不忍拂逆他难得的兴趣,略作犹豫,她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剩下的交给你,可以吗?”
她指壁画上面未完成的部分——本应该属于她的工作。
吴鲲鹏看着壁画,开心地点头。
孟灿云笑道:“好,你上去,我在下面给你照明 。”
她小心地把吴鲲鹏扶上架梯,准备郑重交代一番,吴鲲鹏却已经描摹起来。轻车熟路,像是一位资深的壁画师。
这个孩子或许并不需要语言的束缚,给他一支笔,他能读懂世界。
孟灿云在下面静静看着,心想,以吴鲲鹏的天赋,如果能跟在邱良身边学习,剩下三天的任务,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
外面的风呼呼刮着,衬得石窟内愈发寂静。
孟灿云和吴鲲鹏沉浸在工作状态,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靠近。
昏暗的光圈闪烁一下,石壁上忽然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孟灿云心脏一缩,猛地回头。
“少帅!”
军装挺括,俊美无俦,正是多日不见的索靖山。
索靖山轻轻拖住摇晃的煤油灯,眼底含笑:“孟小姐,好久不见。 ”
他是故意吓她。
孟灿云平复惊惶心绪,不着痕迹地将煤油灯从他手中移开。
“少帅是来找吴少爷的吗?”
何子珠说他最近迷恋言麟之,今晚雅沛园有言麟之的戏,如果不是为吴鲲鹏,他应该不会在这个点来鸣沙窟。
索靖山见她又恢复小心谨慎的模样,勾了勾嘴角:“不全是为他。”
孟灿云疑惑看他。
索靖山没有继续解释,视线投在吴鲲鹏的画笔上。
“这是你教的?”
孟灿云听出他语气中的一丝惊讶,便知晓自己对吴鲲鹏的猜测不错。
吴鲲鹏从未学过绘画,他今天的行为印证了他在绘画方面天赋异禀。
这也是他罹患孤独症的一个佐证。
孤独症很难在这里解释,不过自古以来不乏绘画神童,生来神笔没什么稀奇。
孟灿云实话实说:“我只做了引导,全是吴少爷自学的。”
鸣沙窟的壁画精细繁复,没有炉火纯青的绘画技巧和日积月累的练习,零基础的成年人照图临摹都无从下笔。
一个从未碰过画笔的孩子,短时间内学会涂鸦填色勉强让人相信,如此勾勒有势,运笔沉稳,已是匪夷所思。
自学成才?听起来有点不着边际。
索靖山笑道:“孟小姐,吴公子还小,听不懂奉承话。”
他以为孟灿云想拍吴鲲鹏的马屁。
孟灿云不在意他的嘲讽。走到石板前,指着上面的涂鸦:“我教的几笔都在这里,少帅您可以过来看看。”
索靖山兴趣盎然走过去,目光在石板上逡巡。
白色版面一分为二。左边的图案零星简单,有方框、圆环、花朵、小鱼……每种事物各两个图案,一个画的端正、平滑,另一个歪斜、幼稚,能明显看出后者是初学。
而右边俨然是一副微型壁画,阿修罗和军装人像与石壁上的图像相比毫不逊色。
孟灿云轻道:“少帅,吴少爷有绘画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在某种释义上就是奇迹,即不能按普通认知规律去理解,有浓厚的玄学色彩。
“这些真的是他自学的。”她说。
索靖山看了她一眼,示意副官把吴鲲鹏抱下来。
吴鲲鹏画的正认真,被贸然打断,突然愤怒嘶吼,照准副官的手就咬。
“嘶!”副官痛叫出声,手上立即沁出鲜血。
索靖山眼眸一沉:“绑了!”
另外一名副官拿来绳子。
孟灿云见吴鲲鹏极度狂躁,连忙捡起被副官夺走的画笔,递给他,“吴少爷!画笔送给你!”
吴鲲鹏一瞬停下来,定定看向画笔,一把抓住。
孟灿云笑了:“吴少爷,我送给你画笔,你也听我的话,好不好?”
吴鲲鹏怔怔点头。
孟灿云继续安抚:“你看外面天黑了,大家都要睡觉啦。你先回去,明天再过来画,好吗?”
吴鲲鹏朝石窟外望一眼,再次乖巧点头。他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
孟灿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对旁边的副官道,“你们不要弄丢了他的画笔,好好跟他说话,他不会闹脾气的。”
两个副官面面相觑,同时向索靖山看去。
索靖山则看着孟灿云,目光深了深。
“记住孟小姐说的。送吴少爷回去。”
副官带吴鲲鹏离开。
“你倒是很会哄孩子。”索靖山作出评价。
孟灿云不置可否。
“为何想到教他画画?”他问。
孟灿云想了想:“吴少爷经常来石窟,我猜他喜欢壁画,就给他画笔试了试。 ”
“然后你就光明正大地偷懒?”
孟灿云不解。
索靖山似笑非笑:“孟小姐,军政府不允许滥用童工。”
修建石窟是军政府的重要工程,工匠们都是一丝不苟,谨小慎微。而她让吴鲲鹏直接在石壁上面画,做她的工作!
“没有,我只是……”只是满足他的绘画欲,让他快乐开心?这又像是怠慢工作。
好像怎样说都不对。
她意识到索靖山在故意刁难,咬唇不做声。
“孟小姐对上次的合作可还满意?” 索靖山忽然转移话题。
孟灿云听他不再问责,松了口气:“多谢少帅替我打赢官司。”
“我不收口头的谢意。”
孟灿云皱眉:“少帅,我已经付了钱。”
“还有一张欠条。”
提起这个,孟灿云懊恼不已,只怪当时病重糊涂,凭白跳进一个圈套。
“您想到要什么了?”她盼望尽快出清风险。
“我想要的,孟小姐会诚心给吗?”
“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自然会兑现。” 孟灿云壮士扼腕。
“好,”索靖山眸光微转,慢慢收敛神色,“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孟灿云心中咯噔一下,怔怔看他:“您……说什么?”
守在石窟门口的副官拿进来一个包袱。
正是她的旅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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