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的诗为今夜的宴席画了一个句点,萧霖夸他果然深藏不露,周原任就随着附和了几句,满堂喝彩中只有一个人久久不能平复。
等宴席散场,陈京观跟在众人身后走出大殿,他行至崇明殿门口时,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试探。
“你是他,对吗?”
在皇城脚下,即使苏晋再激动也还保持着那一点谨慎,他原想着远远跟着陈京观回家再说,但是陈京观在前面走着,他越看越觉得相像。
于是苏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便得到了陈京观确认的答复。
陈京观让等在外面的席英和平芜先去春芳楼买些桂花酥和桂花酒,说自己稍后就去,然后便将苏晋拉到了没人处,喊了一声“苏叔叔”。
“你还活着,真好。”
苏晋像是着了魔一般在嘴里念叨着,他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思考。
其实他第一眼见到陈京观时只觉得亲切,可他那句诗词一出,他便能认出这就是陈景豫。
那首诗是陈频在陈府家宴上吟诵的,苏晋还笑他一把岁数装少年,可陈频却笑着将这句诗送给了孩子们,他祝他们此生逍遥。
“你怎么又回来了?”
喜悦之余,苏晋愁容满面,而陈京观笑着宽慰他。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
苏晋嘴上说着“好”,可眼眶却有些湿润,陈京观觉得此处不易多聊,便拉着苏晋一同朝春芳楼走去。
一路上苏晋打开了话匣子,问了陈京观许多问题,但多是一些长辈的关心之词,他刻意避开了八年前的事。
陈京观一面应着他,一面又有些心酸,因为苏晋的有些问题,他觉得是问给苏清晓的。
“我前些日子见过清晓。”
陈京观此话一出,苏晋便开始沉默,他哽了哽喉咙,问了句:“他现在还好吧。”
“他现在是益州远近闻名的神医,不过他不收费,所以日子稍微清苦些。”
苏晋闻言,有些释然地说:“他看不起我,便自己跑出了家。如今的日子,该是他喜欢的,我也无憾了。”
苏晋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难过,而陈京观还从其中听到了自嘲。
“看不起,怎么会?”
苏晋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春芳楼的牌匾下,里面的店家见他二人穿着朴素,便绕过他们去迎身后的贵人,他们相视一笑,谦让了一番走进了店中。
“他觉得我懦弱。”
陈京观走在苏晋前面,上楼梯时突然听苏晋答道。他稍稍顿身,轻叹了一口气。
苏清晓最后留下的那句陈京观到现在还记得,可他不觉得苏晋做错了什么,审时度势,选择最光明的一条路,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父亲是一腔忠义,孟叔叔是以死明志,他们是南魏风骨,可苏晋这般懂得珍惜羽毛的人,又何尝不是?
毕竟只有活着,才有再作抵抗的机会。
可这些话陈京观没有说给苏晋听,他与苏晋进了平芜定的包房,看到两个小孩正头对头趴在窗外看灯。
去年中秋的阙州城还在闹饥荒,大家每日的心思全在如何找米下锅,那个中秋便草草过去了。
今年一切如常,人们便想要加倍将中秋的氛围装点起来,路上的龙灯和桥下的花灯璀璨夺目,连街市上摆摊的人都多了起来。
“你们两个等下下去看,趴在那里小心掉下去。”
陈京观笑着喊他们,平芜便一下跳到了地上,倒是席英似乎还有些留恋。
好像从平海被刺那日起,她格外喜欢有烟火气的东西。
平芜落地后朝着苏晋行礼,又出门朝小二多要了一个杯子,回来给苏晋也倒了酒。
苏晋看着眼前的小孩脸上满是慈祥,他问了陈京观关于平芜和席英的事情,说到平海时,也随着叹息了一声。
今日的宫宴虽然种类繁盛,但多是些花架子,中看不中吃,陈京观随便夹了几筷子就停下了,如今看着面前的饭菜,不禁咽了咽口水。
“边吃边说吧。”
苏晋看到了陈京观的小动作,笑着对他说。
陈京观也不再推脱,和平芜两个人一人提了一只肘子大快朵颐起来。
席英吃得文雅,苏晋就不停给她夹菜,平日在府上他们都是同辈,谁也不约束谁,如今在苏晋面前,席英感受到了长辈的慈爱。
“谢谢苏先生。”
席英说着,低下头又扒了两口饭,苏晋笑着看眼前的三人吃饭,目光越来越温和。
其实从苏清晓走后,他几乎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吃过饭了,儿子的离开让他的夫人悲痛欲绝,没多久就离世了。
那之后苏晋就将府院搬出了主城,遣散了家仆,每日守着院里的菜过日子。
在过去的许多个中秋,他只能倒一杯酒在月光下和脑海里的故友们说说话。
“今日多亏有你们,不然我又得一个人过节了。”
苏晋喝了两杯酒,不免惆怅满腹,陈京观听了他的话握了握他的手,苏晋转头朝他笑了笑。
“苏先生不妨搬来和我们住?”
平海嘴里还吃着菜,嘟囔着说了一句。而苏晋笑了笑摇头道:“不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你师兄如今正得势,若是牵扯上我这个罪臣,会耽误他的前途。”
陈京观原本要敲打平海多言,他害怕自己的处境会牵连到苏晋,可没想到苏晋的想法如出一辙,可他不明白这句“罪臣”所谓合意。
而苏晋看出了他的困惑,开口道:“那日我与你父亲联名上书,到最后由你父亲背锅,可在他们眼里,我又怎会清白。”
苏晋说话时脸上笑得越发凄凉,见陈京观不言,他就继续说:“我也没想过全身而退,可是你父亲拿命护住了我,我这条命,断不能再辜负了他。”
苏晋的话让陈京观越来越不解,而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苏晋便将这八年的心事一吐为快。
那时他与陈频受了苏扬的鼓动,联名劝诫萧霖不可出兵。萧霖对此不置可否,他任由朝堂上两个阵营吵得你死我活,他一个人在皇椅上看着,不动声色。
最初苏晋不太理解林均许的话,但是他知道陈频的想法准没错,而他信任陈频。
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的上书有了效果,萧霖力排众议撤了兵,但是也降了陈频的职位,让蒋铎顶替了他。
陈频倒是对此不在意,他与苏扬说了萧霖的决策,苏扬没说话,那时候苏晋其实已经察觉出父亲的异常,但是他向来也是信任父亲的,直到苏扬不辞而别。
陈频一夜间生出白发,但他每日还是照常去上朝,但是很少再进萧霖的内室。
有一日萧霖传召苏晋进宫,他知道自己也不免要因为那些风言风语受些责罚,可是萧霖递给他的,是出兵西芥的圣旨。
苏晋做了一辈子文臣,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以书为伴,现如今,要让他提刀上阵,这无疑是赐他一死。
苏晋很绝望,但是尽量压抑住了自己的无力感,可跑出崇明殿后他就哭了。
陈频得知他被传召进宫的消息后就守在门口,看到苏晋这副样子,大抵也知道了原因。
他接过那封诏书踏进了萧霖的书房,再出来时,宣旨的内侍念的是陈频的名字。
苏晋记得陈频临走前只拉着他说了一句,托他照顾好妻儿,务必保全自己。
而后他们再见面,已过了两年。
苏晋看着一身戎装的陈频上殿递上西芥的合意书,他看上去瘦了很多,可苏晋却不知道该怎么关心。
他至今都记得,当陈频想要入列时,却不知自己是文臣还是武将,最后笑了笑跪在了堂中的模样。
那时候苏晋以为一切结束了,但是有关陈频意图扶持六皇子上位的风声越传越邪门,到最后成了他通敌西芥以换取对方助力。
陈频便又一次进了萧霖的书房,出来时领了出使的命令,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给苏晋留下只言片语,苏晋知道他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苏晋的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而陈京观脑海里的故事已经大致有了形状,关于八年前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但是,苏晋好像跳过了一个关键。
“您与父亲都不是冒失的人,为何一定要阻拦出兵?”
苏晋闻言笑了笑,他的手指摸着酒杯,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因为你父亲比我更早知道,苏扬其实只为了他自己。”
苏晋提起自己的父亲,像是提起一个陌生人,甚至脸上染了几分冷漠的神色。
“林均许不会直言让陈频舍命相劝,会发出这个命令的,只有苏扬。他在与崇宁斗,或者说他只为了与崇宁唱反调。你父亲很早就意识到了,我却后知后觉。”
苏晋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好像在给自己打气来控诉他敬重了半辈子的苏扬。
“我的母亲曹殊是苏扬儿时的邻居,小时候两家日定了娃娃亲,等他们到了年岁就办了婚事。而我母亲刚怀上我,苏扬就高中榜首,带着我们搬进阙州城。阙州的诱惑大,风花雪月的幻想也迷了他的眼睛。他在先皇的邀约下进了宫,看见了当时还是长公主的崇宁。”
苏晋说到这,不禁失笑,他侧过头看着床外,避过了陈京观的视线。
“那时的父亲是阙州新贵,而崇宁正值二八年华。我不知道父亲与她进展到了哪一步,但是有一日我从学堂回家,只看见母亲侧卧在榻上,我以为她是累了,但是傍晚父亲回家叫她,却发现她没了气息。那时候起,苏扬再也不去崇明殿了。”
听到这,陈京观回想起了苏扬的话,他明白了他隐瞒了什么。
“之后苏扬开办学堂,我就认识了你的父亲,我们一起在学堂听学,直到萧霖即位,他来请苏扬进宫为相,苏扬推荐了陈频。可没多少时日,蒋铎也进了朝堂。从此以后,这个朝堂就不再是萧霖想象中的样貌了,他被左右两股力量牵扯着,而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可父亲,与蒋铎不同。”
陈京观的话打断了苏晋,苏晋转过头安抚陈京观,他点头道:“是不同,所以蒋铎活到了现在。”
一瞬,陈京观的胸口只觉得有阵阵恶寒。
所以父亲的死,是因为他不愿意再做像蒋铎一般的棋子,而苏扬的逃跑,是因为他发觉陈频打算以死破局。
“那时候萧霖的政令还没传出崇明殿,就会被威岚坊拿过去先看看,一道圣旨涂涂改改三四遍,到最后只能不痛不痒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如若南魏如此下去,不需要多少日子,不是西边的狼进来咬破我们的喉咙,就是北边的铁骑踏破阙州的大门。”
在这样焦灼的局面下,陈频看不到南魏的希望,看到的只有自己最信任的老师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于是他选择了顺着苏扬的意思,然后让他看到自己被逼疯的模样,吓退了他,也成全了自己。
他一步步走到自己挖出来的坟墓里,换了南魏苟延残喘地又维持了这么多年。
“萧霖呢?父亲很信任他。”
陈京观问道,可苏晋却笑了,他摇头叹气,说了一句:“可他谁也不信任。”
苏晋见陈京观怔住,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多了些不明其意的思忖。
“他自从发觉这朝堂是苏扬与崇宁的纷争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不过我想,他对你父亲是有愧的,所以他准许我离开了阙州,也准许你,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苏晋的话点破了一切,直到此时,陈京观明白了萧霖对自己那种无法言说的纵容是从何而来。
或许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或许他只是想再寻一位至交,又或许,这次是他想破局。
“既然说到这了,你可要想清楚,你真愿意成为萧霖的棋子?”
苏晋的话让陈京观想到了父亲。
棋子,好像大多也都是弃子。
但是如若能得偿所愿,即使最后身死,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
陈京观点头,而苏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惋惜,他没有出言相劝,因为他劝过那时的陈频。
他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人,看上去柔和,可一旦下定决心,那心硬得像石头。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晋顿了顿说道,而陈京观已经不似第一次听到往事时木讷,这次苏晋告诉他的,其实是在帮他维护陈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过去无论从谁嘴里听说,陈频好似都不是他记忆里的父亲,但是听到苏晋的话,陈京观知道这世上有人如自己一般看待陈频,始终相信他的忠勇。
陈京观摇头,起身扶住苏晋,叫平芜去寻马车夫,但是苏晋笑着推脱了,他给两个小孩一人塞了一锭银子,有些摇晃地迈着步子朝城外走去。
不过陈京观还是不放心,便让夏衍找了人悄悄跟着。
“苏先生……”
夏衍站在陈京观身边,他已经换掉了崇宁买给他的华服,又换上了粗布马褂,不过他觉得安心了不少。
此时他顺着陈京观的目光望,其实已经看不见苏晋了,但是陈京观还是试图在寻着什么。
“他没醉,可他若没醉,他就说不出这些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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