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此话一出,董辉便摆出一副他不理解的模样,但是说话者不太在意,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先坐下,然后将刚才掌柜给自己讲的又给平芜和董辉复述了一遍。
“你是觉得,是宝山的人故意为之?”
陈京观没说话,从桌上拿了个碗给自己倒了一点酒,他刚抿了一口就险些吐出来。
“真烈啊,果真是一点味道都没散出去。”
陈京观的脸皱成一团,旁边两个小孩就开始笑他,他没恼,笑着揉了揉鼻子。
“公用矿场,并不是直接给他们的,况且他们不会采矿,宝山的人也绝不可能授之以渔,实际上宝山没有损失。至于新砖窑,我觉得就是烧制城堑砖料的罪魁祸首。”
陈京观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参州砖为何依旧名声显赫,我想着应该是宝山的人还是在用红山的料子做正常的砖,毕竟红土确实是烧砖的绝品原料。这样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与宝山毫无牵连。”
董辉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示意平芜将今天他们查出来的几家砖厂信息交给陈京观。
“你猜得没错,给城堑供货的就是参州老字号砖厂,他们的招牌一直是红土砖,如果不是城堑之事暴露,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现在做的反而是更上品的砖料。”
陈京观看着手上的册子,董辉就在一旁继续说:“红山的人还是在用老祖宗传下的名声,但是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烧砖上了,宝山借用他们的名声将自己烧出来的砖卖出去,即使品质不如原本的红土砖,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结果。”
陈京观点着头,可他合上册子的时候却还是叹了一口气。
“自古烧砖的,那头脑怎么比得过自古行商的。他们若是聪明些,自然会发现老祖宗留给他们的才是无垠矿产。那宝山终有一天会挖空的,到时候,他们没了名声也没了钱,也就只剩下哭的份儿了。”
董辉在旁边附和了一句,但随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要管吗?”
陈京观没说话,伸手把桌上的酒塞子塞回了瓶口,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碗里的酒喝完了。
“他们选的,我怎么管啊。”
之后的几日,他们能获得的新消息基本还是围绕着那个装神弄鬼的故事展开,不过宝山与红山究竟是谁在当家,陈京观倒是查了个清楚。
正如宗毓庆所说,宝山最大的珠宝商姓周,再往下查,就会发现他们与周原任同根同源。
只是到他们这一辈,基本上已经只剩一个族谱上的关系。
不过这也足够了,毕竟周湘算起来,与萧霖也是这样远的亲戚。
现在整个宝山有三分之一在他手里,而荒废已久的红山也基本是他在管辖,如此说来,城堑从他这里进货倒也能寻到根据了。
可等一切查到最后,陈京观发现参州那家老字号砖厂的掌柜姓弗,正是弗行远的父亲。
在此之前,陈京观以为弗行远只是从中吃回扣,却没想到他可能也是这件事情的主要因素。
不过参州两派纷争的事情陈京观不打算管,红山无论之后要走什么路,他都尊重他们的选择,对于弗行远的行为,他也是如此看待。
整件事情看似水落石出,可陈京观的心并没有放下,反而在回雍州的路上,他总觉得背后发凉,像是红山那日的鬼魂真的寻着他来了。
等到了雍州,城堑的工事基本告一段落,最后只剩下全段检查和替换。
陈京观绕过了弗行远,直接找到了负责建造的总工,将他从参州买来的新砖交给了他,让他把楼梯部分全部重造。
也是看到了那总工的神情,陈京观才突然意识到,其实这城堑的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真相的,不过每个人都沉默着各司其职。
而他,此刻也算是这沉默的大多数。
可纵使下定决心尊重他人命运,陈京观每每在城堑附近看到弗行远,心里总还是有欲说还休的意思。
与他共事了小半年,弗行远说不上有多聪明,但是干活总是兢兢业业的,他平时话少,除却每周来给陈京观汇报工期,他们二人再没有交谈的机会。
陈京观派人打听过弗行远的背景,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如今就等着继承家业,每日浑浑噩噩的混迹于参州各大酒楼,也许是觉得他们傍上了宝山这块金山,以后都吃穿不愁了,所以这位仁兄花起钱来可谓是眼都不眨。
相比之下弗行远谨慎得多,他虽然只是个郎中,可是月份银子对一般人家来说已经算充裕的,但他在雍州这些年一直没有置地,家中妻儿也随他一起与工部派下来的几个工匠住在一起。
在南魏做官,谨慎当然是第一要紧事,可是弗行远谨慎的有些过头了。
这也从侧面印证出来,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陈京观能做的其实不多。
五月底一到,陈京观就上书给萧霖汇报城堑的修筑情况,同时将北梁方面的建造情况也一并给了他。
元衡的命令果然是一等一的有效,那日陈京观看到的马车只是个开头,之后送到澎州的材料和工人络绎不绝,让停滞了四五年的工程一时间成了北梁最热门的话题。
不过元衡之所以会如此看中城堑修建,陈京观后来也想明白了。
元衡当时应下的是一个赌约,若他能办成事,那证明西芥是偏向南魏的,这三分天下的局面中两家联手,北梁修筑城堑便是火上眉梢的事情;若是陈京观没有办成事,那元衡随便找个理由耽搁下来,陈京观也说不了什么。
好一个帝王家的玲珑之术。
只是陈京观的这封信发出去小一个月,萧霖始终没有给他回信,直到雍州部分彻底竣工,他才托了人递口信让陈京观想办法别回来。
来报信的人声称是夏衍的手下,陈京观试探了一番没发现纰漏,可萧霖这没头没尾的口信意欲何为,他属实是没想明白。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崇宁将蒋铎一党该清理的都清理了,许多陈年旧案被翻到台面上来论个是非,御史的嘴没闲下来,大理寺的腿也没有,就连刑部大牢都像过年一般热闹。
这些事情关策总是在折子递上去的同时抄录一份给陈京观,所以即使他远在外乡,也依旧知道阙州变天了。
但是崇宁始终没有提及过陈京观,无论是在诏书还是和萧霖的交谈中,陈京观始终是死在十年前的陈景豫。
在如此情态下,陈京观越躲越被动,他都能想象回朝那日,他看到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朝廷。
那样的局面下,他是众矢之的。
而且单论这城堑工程,此事已经接近尾声,按理说陈京观最多等着朝廷派工部的人下来验收,再怎么推脱也就能耽搁到中秋前后,可真到那时候,他除了多一个怠职的罪名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萧霖说崇宁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陈京观也不是。
于是陈京观没有听萧霖的话,他在收到信后的第二天准备回程,他拿上了在参州查到的所有消息,同时写好了一封替弗行远陈情的折子,他装作若无其,但是宁渡对他的一切反应了如指掌。
送他离开时,宁渡和董辉什么也没说,可宁渡放在陈京观肩上的手也久久没有拿开。
“我时刻谨记师父的叮嘱。”
陈京观目光灼灼,宁渡只是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领,随后摆手示意让他走。
这一路不知是不是心境影响了情境,不只是陈京观,就连跟着他返程的大家都各怀心事,沉闷的氛围笼罩在上空。
中伏日,陈京观随着天上的烈日一同出现在了崇明殿的门口,可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来上朝的人都没有与他招呼,其中当然是生面孔偏多,可是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几个人也都视他无睹。
陈京观本是不在意的,直到看到关策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那天,他刚将替弗行远陈情的折子交上去,弗行远自述偷工减料,以权谋私的罪己书也被人递到了萧霖面前。
弗行远把一切罪过背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上书将事情的始末交代得一清二楚,但笔墨间夸大了陈京观在其中的作用,同时在这封信传入阙州时,他已经在参州老家悬梁自尽。
这封血书最终成了陈京观的罪状,陈京观也就成了知情不报的同党,而他手里的陈情书,无疑又为自己平添一项铁证。
直到此时,陈京观终于明白了萧霖不让自己回来的原因。
不过即使他不回来,弗行远最多就是从悬梁变成割腕,总是改变不了他会死的事实,而他的血书也一定会送到萧霖的手里,彼时陈京观远在异乡,说不定会在半途中重蹈陈频的覆辙。
真正会下棋的人,他的每一步,其后的三步都会为这一步兜底,那条既定的路线是允许出错的。
这是崇宁,也是未来的陈京观。
而现在的陈京观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索性知情不报不算是大罪名,更何况他只在雍州待了小半年,而城堑却修了整整九年,他怎么也算不得主谋。
此外,他交上去的《岭扬协议》也让他有了功过相抵的理由。
事情的最后,弗行远的一条命,换了陈京观被贬官到廊州做知州。
可也正因如此,陈京观越发觉得可笑。
他没有怪过弗行远,甚至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的缘故,弗行远这十年熬完,或许真的能拿着银子荣归故里。
是陈京观的出现,成了他必须要死的原因。
他是替谁顶罪,大家心里都清楚,而他是替谁死的,陈京观觉得自己脱不开干系。
陈京观在接到任免诏书后退掉了阙州的宅子,但是出钱买下了那一片桃园。同时他写信给了宗毓庆,让他务必告知弗行远的父亲,他们的做法是多么的可笑而又荒谬。
陈京观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完了,立秋之日,他的府兵赶着两辆马车送他去廊州。
在城门口,他看到了夏衍,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由二人的笑容传递。
只是真的踏出城门的一瞬,那大门在自己背后合上的一瞬,自己再抬头看“阙州”二字的一瞬,陈京观突然有些恍惚。
他拼了命进来,别人便拼了命送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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