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咬下唇,向沈承昱的方向挪了半步:“最下面那本第七页,我昨天特意放的,还把那一册的脊给抠坏了。”
又抬手摸了下口袋,确认伪单的位置后,才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语气补上一句:“我上去之后十秒内,你问他们二月的货有无漏录,把注意力引过去。”
“明白。”沈承昱虽面无表情,却已同她心照不宣。
他略偏了偏头,目光轻轻扫过她伪装下的眼睫。那眸子垂得极低,却从容如止水。
微微昂首,南殊步伐轻缓地绕到案台的另一侧,目标货单旁。一边假装翻阅调拨号,一边悄悄从内侧口袋中抽出那张纸。
“这写的都是二月的吗?”沈承昱的声音突然在房间中央响起,音调不高,却准确吸引了正在南殊面前审阅的军警,“查单有无漏录?”
数名查封人员闻言果然一顿,其中一人应道:“好像确实少了一号……我再对一次。”
“快点。”沈承昱皱眉,不耐烦地催促。
趁他们说话的间隙,南殊已经将手滑到了那本文件第七页的边角。
她出门常带手套,今日为装扮将其脱下还不大适应。手指探入纸页间的一瞬,指腹便被边角划出一道细口。
潮气透骨,这张轻盈的纸如那几近失控的命运,飘在南殊手中。她不敢呼吸,甚至下意识屏住胸腔的起伏。
她明白,这一下如果失手,死不只是她,不只是褚家,还有沈承昱,也会成为这场“调包游戏”的受害者。
纸页因潮意在替换的那一瞬卡在原地,南殊缓下劲儿来轻轻一扯,好在有惊无险。
完成这些,褚南殊不着痕迹地抬头,依然屏住呼吸不敢懈怠。几乎微不可察地朝沈承昱点了一下头,但语气仍是沉着的英方秘书腔调:“报告长官,这侧已核对完成。”
沈承昱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用口袋巾掩了下口鼻,佯装嫌弃厂中的灰尘翻飞。而后才朝着褚南殊的方向抬了下手,示意她跟上。
南殊虽听话地跟上前去,心头却升起一丝无名火。余光瞥向沈承昱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禁暗想:沈大外交官,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真不是光靠运气的。
事办完了,多留恐生变故,二人随便转了转就转到了门口。
听身后有人小声抱怨,“今晚这活儿邪门”。纸张翻折的声音骤停,又被夜风卷起,哗啦啦响个不停,像催命的铃。
她没回头,片刻不停的离开。
上车后沈承昱本以为自己隐忍一路,如今终于逮到了质问的机会。
没成想自己还没等开口,就先听见南殊命令司机道:“回家一趟。”
“回家?不应该去码头把货拉回来吗?”沈承昱心里咯噔一声,生怕面前这个娇小姐想不周全,把自己,甚至整个沈家全拖下水。
刚要叫司机开去码头,却见褚南殊将制服脱下扔在脚边,靠在座椅上长舒一口气,悠悠开口:“货单清好拉到码头还要一会儿。我们现在去拉货,反而欲盖弥彰。我回家换件衣服。”
“什么?”沈承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火烧眉毛她居然还有心情换衣服。但又不知道自己能质疑些什么,因为褚南殊说的倒是一点没错。
他沉默几秒,忽然生出他只是这个局里的,一位无关紧要的搭档的错觉。这局势,从始至终,都是分毫不差的掌握在那双纤白的手上。
他的嘴几张几合,嗔怪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轻叹一声,看她靠坐在座椅一角,长睫低垂,神情淡然。那件制服落在二人之间,像张被撕下的假面,皱巴巴地再无半分价值。
在官场沉浮多年,沈承昱自认为见过无数场权谋博弈,也识得人心冷暖。
沈父原是说,褚家二小姐虽容貌出众,却性子冷静,规矩中透着分寸,是最适合做沈太太的人选。且沈褚两家交情颇深,能以褚家的小姐为妻,那是再好不过。
他顺着父亲的意思应下,没有辩驳半句。
只因他一直以为,娶妻这事不过是筹码的置换,选一个门当户对、脾性温顺的,岁月便可波澜不惊地过完。
可如今,一场调包戏里,这位“性子冷静”的太太人选,竟一手擒权术,一手扯伪装,轻描淡写间,就把他算计得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甚至连声解释都懒得给。
“褚家怎么只送了褚南峤去黄埔?”他终是忍不住了,开口就是驳难。
南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治了一瞬,轻咳一声才道:“南彻文弱,适合读书。”她答的认真,一时没能分辨出他话里的刺。
“我说的是你。”沈承昱轻嗤,睨她一眼,“你显然,也是个做特务的好苗子。”
这句里的讽意一下子便扑到南殊脸上,她看向他的眼神里透着藏不住的怒意。
沈承昱这种场面人一向寡情,但越是这样的人,话里带刺时反而会显得心虚。
南殊偏过头去偷看他的指尖,果不其然,那双手正悄然握紧。
他压着火,却不肯明说。
但纵使看清了这人的心思,刚刚被好一顿阴阳怪气,南殊还是不免气急。
将身子往车门的方向挪了两寸,不悦的吩咐:“开快点!”
“是,小姐。”司机急忙应声,将油门踩到了低。
发动机轰鸣,却也没挡住沈承昱的轻笑。
车子驶回璇畅居,褚南殊下车时,梅香正快步迎出。
“去拿那件香槟金滚貂领的呢大衣,里头配湖色丝缎那身。”她随口吩咐,将手袋交到梅香手中,步伐不疾不徐。
“是。”梅香答应一声,随即向一旁的丫头打了个眼色。小丫头机灵,立刻绕过回廊小跑而去。
屋内更衣镜前,暖黄灯影映得铜镜发亮,衣裙垂落时发出细细簌声如风过旧梅。
梅香接过小丫头刚拿来的衣衫,动作利落的给南殊换上。
湖蓝旗袍一寸寸贴合,细腰若剪。香槟金呢大衣衬批在外头,貂毛扫过锁骨,柔中带着一丝骄矜。
镜子里的人转过脸来看她自己,目光极静。像是在确认什么身份,又像是在抹平什么情绪。
二人到达港口时,乌云已盖过天边仅剩的一抹蓝,就快要黑尽了。许多厂商的代表已经在配合盘查,时间刚刚好。
原本一同下车,南殊却在沈承昱想要向前走时轻轻按住了他的小臂:“你在这等着,我一个人就行。”
原本他是想跟南殊一同过去,若是出了什么状况,相互之间能够照应。但她从容而坚定的气场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活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句:“我在这等你。”
她没有转头去看,只“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好似会随风飘走。
独自一人带着小厮走向那一排排被层层油布蒙着的木质板条箱。官兵看见,立刻上前将她带走。
一箱一箱的货对下去,通过审查的印章一下一下盖在单子上。
那些盖在货物外层的帆布早被来往行人踢得褪色,角落边还残留着昨日未干的雨痕。几只木箱外贴着略有褪色的“褚氏”纸签,红墨已晕成暗褐,唯有“出口B类”字样印得清晰。
雨丝被江风斜切打在灯影上,如碎银飘落,扑在她大衣的外襟。貂毛上浮起一层水迹,越发显得雪白。
“褚小姐,您的这一批货……”还没等官兵说完,南殊便十分不悦地将那张刚离开她手不到两小时的单子再次扯到了眼前。
眉头紧锁地再次上下扫过这张已经看过无数遍的货单,半晌才缓缓轻启朱唇:“错了。B6批布,货归东南,应该走陆运。”就这样随口一说,仿佛只是例行指令。
抬手间淡灰色绸缎手套在月光下微微泛起温润的光泽:“抬走。”
旁边因配合查货忙得焦头烂额的小厮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跟雨水,连连点头道:“好,好,这就照您说的调。”
众人即刻动身,凌乱的步伐踩的南殊的脚边水迹翻涌。她没动,眼神一直盯着那一排排标记在褚家名下的货。
就这样被人自泥泞中搬离,在原地留下一道道坑印。
“等一下。”官兵首领见货要搬走,立刻出言制止。
南殊站在伞下,挑起眉毛瞥向那人:“怎么?”
“我们需要开箱检查。”官兵首领恭谨,却也不见退。
听这话,南殊便烦躁地出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故作骄矜的躲开积在脚下的水迹,才随意地摆了两下手示意小厮把货放下。
“打开。”她开口。
小厮得令,便利索的抚去箱子上的水渍,从兜里掏出工具撬下钉子,掀起盖板将货品尽数现在众人眼前。
手电筒照亮雨水丝丝,官兵听令上前翻查,南殊则是站在一旁看着,面色冷淡至极。
官兵首领站在南殊身边,见她面色不悦,便开口解释:“今日事发突然,每间工厂派一位代表就行了。天气不好,您其实不必亲自来的。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还请褚小姐见谅。”
虽然这人十分客气,但南殊还是觉得聒噪,回话时怒意更甚:“快点吧!”
雨水渐密,将木箱拍的啪啪作响。她站得极直,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周身的寒光照得那官兵后背发麻。下一秒,还是硬着头皮吩咐手下动手。
港口边那辆车旁,沈承昱正隔着雨幕望她的身影。晦暗不明的神情,偶然对上南殊偏移过来的目光,只觉得莫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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