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陆怀明,也是在扬州。他骑着高头红马,一身锦袍华服,意气风发,看起来仍旧张扬肆意,似乎一如当年。
那时再想起与他扬州初逢,心下不免唏嘘一片。
我们遥遥相望,视线相触,眼睛里有无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想,他应该与我一样,这次都能感受到:我们的故事,到此是真的结束了。
我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走了。
我笑着回应他,好。
落雪随寒风缓缓坠落,拂过他的发,他的眉间,最终落在他的唇畔,像情人一样轻轻柔柔地亲吻着他,最终消融于此世间。
我仰起头,看着天穹之上飘落的雪花,不禁回忆起过往,最终也只是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这么多年的春春夏夏,秋秋冬冬,我这回是真的完全放下了。
我这一辈子循规蹈矩,可到头来,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只存此身。
幸存此身。
一
我认识陆怀明,其实算个意外。
我家是商贾出身,先辈在扬州扎根,兢兢业业百多年,充实了家底,到我太爷爷掌家时,卫氏在江南一带已然算得上出名的经商大户。而到了我父亲,他觉得家族学识内涵单薄,总还是带着商人的俗气,便重视起文人修养,府里规矩都按照书香世家来,对我的教育也是打小就往大家闺秀发展,我虽懒怠,可人前也总归是能糊弄过去。所以我说,认识陆怀明,算是个意外。
因为按照他当时的话来说,他应该算是江湖人士,孑然一身,一穷二白——大抵就是那种只凭一身武艺,一腔热血,行走于世间,路遇不平行侠仗义的剑客。
我也曾经问他是哪里人,他却不甚在意地说“我们这样的人四海为家,云游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他说话北方口音不算明显,但也能听得出来,所以我知道他不是江南人,可也仅限于此。
第一次见他,是在饥荒那年。当年跟狄北那边打得厉害,国家动荡,内战迭起,又加上天灾不断,粮食减收,就算是富庶的江南,也免不了受影响。故而大概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扬州收容的灾民是逐渐多起来的。
我爷爷那时愈发敬佛信禅,见不得苦难,特地让我父亲开仓布施,帮助灾民。
陆怀明就在其中。
按理说,我们的初见,他实在不算体面。当时他衣衫褴褛,满脸灰土,整个人看起来都糟糕透了,我应该对他没什么印象才是。再加上我本来就记性不好,当年的很多人很多事其实都记不清晰了。
可每每想起与他的初见,我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当时舀完粥抬头时,看见的他眼里燃着的烈火,暖得人心底熨帖。
我把粥递给他时,他不卑不亢却又真心诚意地说着谢谢,眼神干净又澄澈。
所以,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他,第一个画面永远都是那双干净如水又燃着火光的眼眸:不管穿越多少风风雪雪,触及到的都是一片煦暖的热意。
——
二
按常理来说,我们的交集也就仅限于此,再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但是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世事无常。
而这件事说起来,又是一件不算风光的。
当年我爹实在敬仰文人风骨,对一向交好的书香门第李氏更有结亲之意。他多次示意我,说李氏长子如何如何博学,如何如何君子,是做夫婿的大好人选。我向来守规矩,自然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异议。再加上李氏那边也有提亲之意,所以结亲一事,虽然没有明言,可两家互通了意思,也算是板上钉钉了。
我是怎么又跟陆怀明有交集的呢?此事还与李祯祥有关。
李祯祥是李氏长子,更是扬州有名的博学君子。在扬州,提起李氏长子,没人不把他讲成一个温文儒雅,博闻强识的君子。
再次见到陆怀明,他把李祯祥打了。就在扬州城大街上,当着无数人的面,也当着我的面。
我对陆怀明的眼睛实在印象深刻,所以在街上看见他,一眼我就认了出来。所以说来不好意思的是,我是先注意到了他,再是李祯祥。
其实我跟李祯祥认识,不是因为两家的婚约。小时候我们一起读过私塾,也有四五年的同窗情谊。长大后虽然交集少了,可金陵城就这么大,两家住得又近,当然时不时能见面,哪怕关系不甚亲密,也算点头之交。总之当时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情分,于我而言,都不能干站着看笑话。
我让人扶起李祯祥,余光扫过,他胸口上那个鞋印子实在明显,看着就能让人想象出他被踹得有多狠。
我装着不认识他的样子质问陆怀明:“你是什么人,怎么当街打人?”
他扬着头,不屑地看了李祯祥一眼,眼神肆意张扬。当时阳光很好,洋洋洒洒,照进他的眼里,打在他身上,反射过来的光,烫得我心尖一颤。
“在下陆怀明,江湖人士。打得就是这个烂人。”
——
三
后来陆怀明是被李府的人带走的——李祯祥他爹派人过来,要把他带回李府。
按理说应该把他直接送进官府,或者等官府那边人过来。可李家仗着权势,要对他施以私罚,自然没人敢拦。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陆怀明本人也没有反抗,表情平淡地任由李府家丁拉扯着,只说要见李老爷一面。
我本也想跟着一同去,一来是我目睹了他揍人的全过程,好告知李府那边了解情况,二来我也有私心,有些好奇陆怀明揍人的原委。但是一想到两家结亲一事,觉得此去不妥,也就作罢了。
回家之后,我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只想着,李祯祥被打的那么惨,不仅会影响他不久之后的乡试,也让李家丢了颜面,那么他们必然不会轻易饶过陆怀明,最轻最轻也会把他送进官府,罚他挨一顿棍子。
可当第二天我听说,陆怀明被李家完好无损地放了出来,并且李家那边的意思是就此作罢后,才后知后觉这件事似乎不太对劲。
别看我这人平时懒怠,可是有些事一旦在心里种下了疑惑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开始在不经意间抓心挠肺,让我不得安宁。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陆怀明不惜得罪李家当街打人,又能让李家妥协不敢动他?
于是我假装怀着少女心事,托我兄长去调查李祯祥最近行事,并特意嘱咐了,越详细越好。他只当我是小姑娘心思,打趣着应下来,让手下人去干了。
——
四
这事儿过了大概有一个月,我都快要遗忘了。某天夜里刚准备歇下,兄长突然派人过来,说有要事,叫我去大堂。我怀揣着好奇心跟着侍卫一路走到到大堂,却发现爹娘也都在场。于是觉察出此时重要程度,忙询问兄长怎么了。
他面色凝重,眼里怒意有些忍耐不住,猛的一拍桌子,厉色道:
“李祯祥那个狗东西,在外面养着女人!”
此话一出,爹娘自然又惊又怒,忙问兄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倒吸一口冷气,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我能想到也许李祯祥做了不好的事,无外乎个人品行有差,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胆,还能把两家私交直接置之不顾。
兄长解释了一番,说让人查了李祯祥最近的行踪,看他总是往城外一处宅院跑,觉得事有蹊跷,便让人一直盯着。李祯祥也是警惕小心,一开始愣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兄长的连盯了有十天半个月,才发现他是偷偷养了个外室,就藏在那个院儿里。
我娘脾气急,差点把桌子掀翻,嘴里骂着李祯祥,恨不能当场去剥了他的皮,我爹虽然性子温和,可听到这种事也是直骂李祯祥伪君子、不是东西。反观我这个最直接的受欺者,却只是在刚听到时感到惊异,之后便不觉有什么了。
其实当初看见陆怀明打李祯祥,并且骂他“烂人”时,我心底好像隐隐约约就知道李祯祥这人肯定做了不好的事。这种感觉,来的实在怪异,毕竟我跟陆怀明也只见过两次,我说不清,但是一想起陆怀明的眼睛,那种清澈和明亮,好像李祯祥这种所谓的君子,也显得浑浊污秽了。
只是实在想不到,李祯祥能不顾两家脸面,做出这样的事来。
——
五
我爹是私下去找李老爷谈的。
虽然他恨不能把李家骂一顿,让全扬州人都知道李祯祥的德行,可是两家毕竟都是扬州城大家门户,有些事不能撕开来说,毕竟两家颜面都要顾及。
但是这门亲事肯定是不能再谈了,我爹不仅注重卫家脸面,他还爱我,李祯祥品行不端,他自然不会再让我嫁过去。于是我的婚事,就暂且搁置。
我虽然已经接受将来的婚姻之事俱由父母安排,自己只乖乖听从便罢,只是有时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不嫁人,如果我也能像一个男子一般,肆意游山玩水,遍览天下风情,我的人生将又如何——但我最终还是会隐忍下来。有些事不能深想,一旦开了头,就有如野草肆意疯长,在心底痒得人受不了。
——
六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见到陆怀明。
我其实不是那么死板规矩的人,有时白日,有时夜里,我偶尔软磨硬泡兄长手下的侍卫石头哥带我出去溜达,兄长其实也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管我,甚至也会同我一起瞒着父母。
所以再见陆怀明,也是在这样一个偷偷溜出去的夜晚,一不小心救下了被人追杀灭口的他。
脑子一热的时候,做傻事特别快,真真反应不过来,毕竟我就是在救下陆怀明之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的身份,我的立场实在不该做这种事。
即使李卫两家联姻不成了,在扬州两家的利益依旧紧紧挂钩,作为卫氏大小姐,为了一个灾民得罪李氏,实在愚蠢。
还好石头哥动作利落,没过多停留,应该不会暴露身份。
我长叹一口气。
救便救了,好人做到底吧。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也许是见不惯李府这番作派,也许是对这仅几面之缘的陆怀明将死的不忍,总之,我做了这个以前的我绝不会做的决定,也因此——让我这个人的命运,脱离了既定的轨迹。
——
八
我静坐着沏一壶茶,看热气慢慢迷蒙了视线,等待石头哥带陆怀明回来。
这是卫氏一处偏僻的房产,空置好几年了,没人会注意到。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救他——我不能让李家注意到这件事跟我有关,准确说,应该是这件事不能跟卫府有任何牵扯。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我知道是他们来了,走过去开门让他们进来。
陆怀明的样子很不好——身上很多伤。最严重的一条竟然从脖颈上划过,长长的一道,蜿蜒在胸前,直至腰腹,他能活下来,只能感叹万幸没有伤及要害。
要不是他武艺高强,恐怕在这些刺客手中根本走不出来。
我让石头哥安置好陆怀明之后去拿药,而我则仔仔细细打量这个人。
他因失血过多,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昏迷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死死握着他的配剑,眉头紧锁,看得出神经还处于紧绷状态。
此时天色已晚,我不得不赶紧回府了,有些话,待他醒后再来同他说吧。
我又长长叹了口气。
石头哥拿药回来,我等他给陆怀明上完药处理好伤口,就让他送我回府了。
陆怀明能不能熬过今晚,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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