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夫人拉着李猎，叫她在身旁坐下：“吴娘子总归要赶路，只能做做短工，讲究一点人家不会要这样的下人，药堂最重名声，里头也自有专门的伙计，不会随意收下一个外来的短工，老四媳妇，你说是不是？”
白太太忙不迭应声：“娘说的有理！”
李猎的思路被寇夫人这样仔细一捋，也渐渐有了方向，她沉吟道：“那会在……酒楼？”
“酒楼茶肆，糕点铺子，左右不过一些做买卖的地方。看吴娘子圆脸宽额，耳大如珠，如此福相，你们也不必过多忧虑。”寇夫人不紧不慢，她不知道人如今在哪，但只要在巴陵出现过，何愁找不到蛛丝马迹。
不过将军府的人找到，总比楚王府和大长公主府的人找到更好，既要卖人情，不卖到底，便是大亏。
思及此，寇夫人招来身边的大丫鬟：“玉蝉，你亲自去寇家，找我那老嫂嫂，只说请她帮我要一位南边娘子，这位吴娘子的样貌，你也听到了，与她讲明便是。”
寇夫人微微偏头，一旁的崔善君忙递上茶盏，喂母亲呷了一口。
崔郡君放下茶盏，笑道：“我府上的人都是毛脚鬼，半点比不上玉蝉。娘要嘱咐他们做事，可要讲清楚，若是办错了事，叫女儿跌脸，非找娘理论不可！”
陆太太也笑：“我是个一撒手万事不管的，没有差错，便不过问，如今真遇到事了，我这脑子木了般，丁点儿事都转不过来，只好劳烦娘您多劳累，替我指使指使下人，也叫他们多做些事，涨涨见识。”
手中的帕子被攥得紧紧，洪太太抿唇，勉强挂着笑，才要开口便被白太太打断，她飒然一拍手：“唉，我就更不必说了，认得几个字便是不得了，娘，您多担待！”
被弟妹抢了先，洪太太咬紧了后牙，面上也只得挤出个笑来：“那我……”
“老三媳妇，你可不许躲，你得在一边帮一帮！”寇夫人举手拦住，嗔怪道。
“是。”洪太太低着头，悻悻回答。
寇太太轻拍李猎的脊背，慈爱道：“我省得没找到人前，你们是食不下咽，尝什么都没滋没味，到底进些馃子，也算裹腹。待找到吴娘子后，叫你们崔姐姐再摆上一桌。”
李猎点头称是，崔善君邀沈月荣起身，送她们出门，又叫大丫鬟青圭领着二人去流云斋。
青圭极晓事，走到几十步开外，遥遥领着路。
“可信吗？”李猎仍红着眼角，神色却平和许多，不复方才在崔家人面前委屈逞强的模样。
沈月荣轻轻颔首，瞄了眼前头的青圭，耳语：“崔家人，我不熟悉，那位叔母倒是面善。我曾听大姑祖母说过寇家有两位小姐都嫁到镇国将军府，又认得她老人家的手帕交，寇老太太，这位叔母与寇老太太生得如此像，身份又对得上，想必便是那位寇家小姐了。”
“若是他家，不愁找不到人，”沈月荣絮语，“再说，小红不是与寒香一道去了来家？咱们也不是全然倚仗于她们。”
崔善君款款而来，那泼皮牛三或许与她没什么干系，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接近别有用心，她们不得不接受崔郡君“相助”，不代表不会掂量这份好心的分量。
“若是耍着咱们玩，大可不必与崔家客气。”沈月荣目光一凝，声音略寒。
李猎颔首，她神色晦暗，含糊不清地应声：“只盼着能尽早找到人。”
她揪住前襟的衣裳，好像在用力按住呼之欲出的心，表姐的声音很小，李猎几乎听不清，在她耳边哭嚎的，是那日被雨淋得透彻的自己，后面哭嚎声淡去，响起来的是吴大娘粗噶的笑声。
“哦，哦，她一直是这样有能耐的。”
李猎虚虚地阖上眼，低低地叫：“荣姐，荣姐。”
瘦弱但有力的胳膊紧紧箍住李猎的手臂，沈月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领路的青圭：“我在。”
李猎觉得眼皮沉重，她也疲于去掀开，任由稀薄的泪珠挂在眼睫上，喃喃道：“她在哪，她在哪呢？找不到，找不到……”
从定海一路追到巴陵，与其说她们在追吴大娘，不如说在追一个冷冰冰的路引，一份可能没有尽头的念想，吴大娘孤身一人，不识路，她身上的银钱够吗？可会挨饿受寒，会被像牛三之流欺辱，甚至于，她能撑住到巴陵吗？
独女亡故，吴大娘却在笑，大抵缘由亲朋好友都拍手庆贺，欢天喜地，喜气洋洋地告诉她，你的女儿死得好！死得值！耀祖光宗，是一大幸事！吴大娘被劝着，哄着，也乐呵呵的，李猎那日去看她，吴大娘仍旧利索，她的眼瞳却灰蒙蒙一片，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李猎敬神，但不怕鬼，那一日她怎么都遏不住地反复想起曾经听过的玩话：眼中生翳是见了鬼，不久便要被鬼捉去的。这自然是假的，可心中念着念着，就怕它成了真，直到银珠来禀告，言吴大娘在妹妹吴二娘的相助下，背着所有人偷偷出了城，李猎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惊慌将她吞没，恐惧的事情仿佛刹那间成真了。
“都在找，一定能找到，”沈月荣攥紧拳，口吻肃然，“一定能。”
此时的正厅内，几位太太神色各异。
“娘，”洪太太见人走远，又打发丫鬟带女儿侄女侄儿到外头去，她绞着帕子，轻声问，“人，是要快找……还是？”
寇夫人不动声色地一蹙眉，淡淡道：“已应下的事，还故意慢待，岂不是想结怨？”
崔善君捻起母亲特地送来的馃子，眯起眼尝一口：“不仅要快找，还要赶在她们前头找到，两位妹妹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好性儿，从县衙出来后，她们身边的两个丫头就被打发走了，想必是找去来家了。”
“可听见你们妹妹说的了？不仅要找，还要尽快找。”
“媳妇知道了。”三位太太面面相觑，陆太太先回道，她望向妯娌洪太太：“三嫂若不嫌弃我愚笨，也多指使指使我，好叫我也勉献一份绵薄之力。”
嫁到将军府的姑奶奶有信，几家上下都忙起来，寇家走半文半武的路数，巴陵的书铺，打行八成都姓寇，消息自然灵通。又有本地盘根固蒂的白太太外祖家，陆家帮忙，月落日初升时，府外便传来消息。
李猎和沈月荣赶到正厅时，就见崔善君跟前跪着一个十来岁，头戴带瓜皮帽，尖嘴大耳的小厮。
“二位妹妹，”崔善君眼睛一亮，冲她们招手，“这是我六嫂娘家的一个小子，他说见过那位吴娘子。”
小厮在地上扭个半圈，冲李猎方向磕头：“小的见过两位小姐。”
“你在哪见到的，她人看上气色如何？”李猎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没料到这位小姐猛地凑近，小厮将头埋下去：“在鼓楼西街口的瞧见这位大娘，小的没声张，先去周围的铺子里打探了一番，得知她来了没两日，眼下在张家的脚店里头做短工。”
崔善君扶起李猎，笑道：“他来信儿后，我又遣青圭去看过，人拾掇得干净体面，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瞧上去没什么大碍，青圭仍在那守着，妹妹不必心焦。”
“你，是用过早膳再去，还是……”
“劳烦崔姐姐了，”李猎晃了晃，被崔善君和沈月荣齐齐搀住，她长吁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半点笑，“我想马上去瞧瞧。”
郡君府的马车早早套好，崔善君陪着姐妹俩一同上车，正驱马扬鞭之时，一阵孩童的啼哭声传来，原本嘴角含笑的崔善君迅速撩开车帘，她颦眉道：“好像是……晏哥儿的哭声。”
话音刚落，就见侧门拥出一片人，白太太抱着哭哭啼啼的晏哥儿，苦笑道：“好妹妹，快瞧瞧你家晏哥儿吧！”
她走到马车边，将着急地冲娘伸手的晏哥儿往上一送，揶揄：“见到娘就不哭了！可气的晏哥儿！舅母抱你不好么！”
末了，白太太还对马车里的另两人招呼：“我听闻人已找着了，实在恭喜两位妹妹。”
沈月荣上身伏在李猎肩上，亦笑着回：“都是婶娘与几位嫂嫂的功劳，理应我们先说谢才是，实在是失礼！”
李猎从车帘掀起的缝隙中，瞧见男娃粉白的小脸，他将眼睛哭肿了，只眯条缝，小手一张一合，可怜巴巴叫着娘。
静静地看了半晌，李猎突然对崔善君提议：“何不带上小公子？吴娘子的人已找到，也不急着赶路。”
崔善君有些犹豫，刚想回绝，却见四嫂身边的小外甥女崔云音对她挤眉弄眼，不停地往晏哥儿身上看。
崔善君最终还是叫人将儿子抱上来，她斜了白太太眼，埋怨：“四嫂分明是不想抱晏哥儿，还怪我晏哥儿可气！”
白太太一挥帕子，拉着女儿回府，扭头笑骂道：“冤家！我可不敢怪你的宝儿，快走吧！省得我这个坏嫂嫂碍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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