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物!你便是这样做事的?”崔善君紧蹙眉头,口气不虞,她信誓旦旦地跟李家小姐保证,人不会丢,如今她们赶早到了,青圭却与她说人走了,这叫她如何不恼?
青圭有些委屈,垂头道:“原本吴娘子只在屋前淘米,后才被人叫进屋里,奴婢想着郡君先前言明,切莫惊扰吴娘子,便只在屋外看着,谁知又再来了几架驴车,直接将吴娘子接走了。”
脚店的张掌柜眼尖,见几位夫人小姐面色不好,其中一位尤甚,便朝她拱手:“小姐莫心急,我这大姨姐没有去远,她与拙荆被柳府接去了,这过不了几个时辰便会回来。柳家的公子今日要在游船上举宴,请拙荆前去掌勺,她怕忙不过来,才拉着大姨姐前去搭把手。”
他这样一说,众人的眼睛都转过来了,沈月荣一双莹润的凤眼瞪大,惊讶道:“尊夫人与吴娘子有亲?”
张掌柜忙笑:“正是同宗同族,至亲至爱的姐妹。”
崔善君若有所思,她轻拍怀中眯起眼睛,砸吧嘴的晏哥儿,问:“柳家的公子……可是云山巷的柳家?他家行三的公子爷?”
“便是这位柳三爷,”张掌柜点头称是,“三日前便定好了,今早柳府派人来接拙荆,游船倒也不在远处,就从门口河渠的源头出发,午后也从那回来。”
李猎又问了吴大娘何时来的巴陵,怎样上门认亲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张掌柜将自己知道的倒个干净,言罢又擦着眼角:“我家娘子听闻甥女的事,夜夜都要流泪,她同我商量,每日清晨对水祭拜一次,好请妈祖娘娘托话给水君,送甥女回乡。没拜了两日,姨姐便找上门要做短工,拙荆已与家中姐妹十余年未曾相见,若不是姨姐问拙荆在拜何人,姐妹俩也是相见不相识。”
闻言,崔善君自然也是唏嘘不已,她自认怀有私心,特地找上李猎,借着崔家在巴陵的势力卖她几分薄面,可她并非全无赤忱心肝,只有算计,恰相反,她正是怀着此行对母亲颇有裨益的想法,才劳心劳力相帮,眼下听闻吴娘子这位慈母种种,怎能不感怀?
她招来侍奉的大丫鬟青古,从匣中取了几片金叶子,几块银锭,放在桌上,崔善君一指角落,问张掌柜:“那可是令爱?”
张掌柜连连颔首:“正是小女,小名叫做吉量的。”他挥手叫女儿过来,张吉量生得高,布巾裹着头,圆眼大嘴,下巴尖尖,身上却是肉乎乎的,她是很不怯生人的,被爹一招手,几步就跑到崔善君跟前,想了想,学着张掌柜行礼。
“好名字!你叫做吉量,想必你爹你娘心中疼你得紧,好姑娘,你很与我投缘。”崔善君捏着张吉量肉乎乎的小手,心中欢喜,她笑着转向李猎,“求二位妹妹见谅!此事我可半刻钟都等不得,待会儿才能陪你们前去找吴娘子。”
沈月荣挽上李猎的臂弯,假装嗔怪:“若是好事,何来见谅之说?”
崔善君也不磨蹭,她抓着张吉量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镯子,撸到张吉量的胳膊上:“好孩子,你可愿意认我当个干娘?”
张掌柜大喜,他忙出声:“吉量!还不快给奶奶磕头!”
吉量被吓住,只听爹的话行事,闻言结结实实地跪下去,响亮地磕了个头:“吉量给干娘磕头了!”
众人纷纷出言贺崔善君,人人不拘着身份,出手送了张吉量几件东西,待短暂的热闹过后,崔善君辞别刚认的干女儿,又领着李沈二人上马车,前往张掌柜指明的位置。
崔郡君饮了热茶,却如同吃了酒般,脸蛋酡红,她打着团扇,笑眯眯地说起柳家:“在游船上办宴,倒是雅致,柳三爷与他那群好友都是好相与的,只管吃喝,仆婢是家里的奶奶管着,规矩又守礼,他们是万事不过问。说白话,这群爷们都很是读书读呆了的!三个五个,围到一处,穿短衣大袖,戴高帽,整日念什么清谈清谈。”
被青圭搂着的晏哥儿猛地瞪大眼:“假把式!”
崔善君哈哈大笑,把儿子抱入怀中连连亲香:“我儿说的是!小猴儿,是谁教你说的,嗯?你平日里将娘说的都听进去了不是?”
李猎也微微笑起来,她的手放在身侧,被沈月荣牵住,一捏又一揉,肩膀还被表姐撞了撞:“心安了?”
洞庭湖微波荡漾,残荷清凌凌地浮在湖中,昔日偌大的荷叶羞答答地卷起边,勉力捧着荷心的水珠,来往船只请攒攒荷叶让出一条路,推波往湖深处泛舟。
柳家的画舫游在湖中间,两边还有划着舢板的船户,吆喝着往画舫上卖莲蓬。
请来的杂工挤在船尾,热火朝天地处理着各种活计。吴大娘手持大剪子,坐在菱角堆中,麻利地绞开菱角壳,剥开白生生的菱角米,往旁边的水盆里一丢。
后厨的门敞着,一缕醇厚的香气弥漫到船尾,吴大娘手上动作不觉慢下来:“好鲜的香气,这是什么东西的味儿?”
与她紧邻的娘子笑道:“这是你妹妹的拿手菜,你不晓得?杀了五只小公鸡,五只小母鸡,再吊了一夜的鸡汤,再煨菱角米,那滋味……”
她咂吧着嘴,好像在回味鸡汤的鲜香,不过转瞬,那娘子又一撇嘴:“咱们可没有那个福气尝尝,上头的公子尝了,又叫那些小丫鬟喝,若能再多,也是送回灶房,轮不到咱们!”
吴大娘笑笑,继续低头绞着菱角,旁边的娘子见她不与自己碎嘴,顿感无趣,她翻个白眼,嘟嘟囔囔地找另一边的人说道去。
埋头干着活,直到嘈杂的船尾骤然一静,吴大娘才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一青一绿,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婢联袂从后厨的门走出。
两个女婢年龄相仿 ,面容花一般娇嫩鲜妍,眉眼还有几分相似,叫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家的姐妹。
吴大娘眼中一热,不敢再看,她忙低下头,费力地用剪子磨着菱角壳。
谁知两个女婢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吴大娘前,吴大娘迟疑着撂下剪子,惴惴不安地站起身:“两位姑娘找我?”
青衣女婢上下打量她,问:“可是灶房吴娘子的姐姐?”
“……是。”
绿衣女婢更活泼些,她直接上前拽住吴大娘的袖子,笑嘻嘻道;“这位娘子,我们柳三爷请你上去。”
此话一出,周围原本不敢说话的杂工顿时压不住声,“她是哪家的?”“不晓得,又不是小女娘,爷们叫个老虔婆作甚?”“你再说屁话,仔细咬了舌头!”
青衣女婢冷冷横一眼,扬声:“谁胆敢在船上编排些什么牢子的鬼话,直接拍杆掀到水里头去!好叫水君捉了你们这些满嘴腌臜的蠢物,炸一炸,给虾兵蟹将下酒吃!”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嘀咕什么,青衣女婢转向吴大娘,冷意微收:“三爷听说婶娘的事,想尽一尽绵薄之力,请婶娘随我上去吧。”
绿衣女婢把吴大娘从菱角壳中拔出来,扯下她的围腰:“若是婶娘不去,只怕三爷要怪罪我与姐姐,求婶娘疼一疼我们罢!”
吴大娘根本无法插话,青绿两位女婢将她堵得严严实实,半拉半拽,直接将人送到画舫二楼。
“大姐!”吴六娘也在阁子外等着,她见到吴大娘,又是心焦又是内疚:“怪我多了嘴!三爷多问了两句,我便一箩筐全倒出来了!”
绿衣女婢不大高兴地盯着吴六娘:“我们三爷是精怪不成?不过叫你姐姐见见,还能吃了她?”
吴六娘赔笑道:“万不能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我这大姐不晓事,惹得三爷不喜。”
“我们三爷不是这样的人……”绿衣女婢嘟囔两句,又也懒得再和吴六娘再说,她上前推开门,高声:“三爷,人带来了!”
青衣女婢将吴大娘引进阁子,一眼扫去,里头统共五六位公子,一位年轻娘子,十余名丫鬟并二十来个小厮。
柳三爷坐上首,左边是一位绯衣娘子,右边的案几空着。
见吴大娘进来,柳三爷忙站起身,对她作揖:“方听闻林娘子的功绩,才知道船上有你这样一位教养出忠良之士的婶娘。”
他指着身侧的空案几,对吴大娘道:“请婶娘上座。”
柳三爷一张文秀俊脸,身高七尺有余,肤白唇红,面上有笑窝。
他向吴大娘一一介绍完在座众人后,又起身复行一大礼,恳请吴大娘与他们说一说她女儿林娘子的事迹。
案几上摆着一盅桂花蜜,瓷白如雪的碗中盛了半碗清亮的鸡汤,菱角如莲花般绽放在玉碟中,柳三爷命青衣女婢给吴大娘夹一块菱角,蘸些许桂花蜜,请她尝一尝味道。
吴大娘不习惯有人服侍,想摆手推拒,却被柳三爷按住,他再次恳请:“婶娘,请讲一讲林娘子的事吧!”
可吴大娘吞吞吐吐,青白着脸,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绿衣女婢眯着眼笑,她贴到柳三爷耳边,细语几句。
柳三爷一挥手:“快去!”
绿衣女婢行了一礼,带着几个小厮匆匆下楼,等吴大娘被强喂进一颗菱角米,绿衣女婢才抱着一箩筐菱角进门。
每个案几都分了十几枚菱角,婢女们笑嘻嘻地从袖笼里掏出小剪子,塞进自家公子手里。
“诸位,既是菱角宴,何不从头做起?”说着,柳三爷从绿衣女婢的手中接过剪子,亲自上手艰难地开起菱角。
“这……这……”
吴大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堪称荒诞的一幕,那清艳绝伦的绯衣女娘竟开得最快,双手上下翻飞,谈笑间便开出五六枚白生生的菱角。
吴大娘面前的案几上同样被摆上了一堆菱角,绿衣女婢将她的大剪子也带上,柳三爷向她请教开菱角的窍门。
不知不觉间,吴大娘的肩膀松下来,青衣女婢端着玉碟,手持玉箸,将菱角米挟到她嘴边时,吴大娘自然地咬住,咽下去,她吃下菱角米,于是讲起了自己的女儿林舒。
柳三爷一面听,一面与手中的菱角较劲,半晌,他才想起来什么,对吴大娘道:“婶娘,你的女儿身虽死了,道却真了。”
“那是喜事吗?”吴大娘摸着新开出的菱角米,喃喃问。
柳三爷愕然地望向她,不假思索道:“自然不是。‘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①讲的是生死,却不是生为悲死为乐。寿终正寝为喜,投身报国是幸,此喜此幸为外人贺也,不足以述亲人痛,”他顿了顿,继续说,“于婶娘而言,如林娘子这般骨血至亲的人离去,悲喜交加或是常理。”
“悲在哪?喜在哪?”吴大娘放下剪子,不解地问。
“林娘子随军出征血战到底,身死道存,此为喜,也为悲。”绯衣女娘开完菱角,她抱起仆从递来的琵琶,手上的污泥也不去擦,抹在弦上。
她唱的曲儿吴大娘听不懂,于是她又低头摸起剪子,开始绞菱角,绯衣女娘攥着拨子,柳三爷用菱角壳在案几上敲节拍,其余公子或持箸敲打盛鸡汤的碗,或用手掌击打案几,但并不相互应和,不成曲调。
吴大娘的泪淌下来,她嘴里衔着菱角米,又是哭,又是笑:“我不高兴,不高兴……”
①:《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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