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静水院。
庭深几许，院中左栽一玉兰树，绿叶盈枝；右却立着几藤葡萄，流水紫玉般扯着藤蔓。
侧妃刚拜过楚王和王妃，捏着袖子来回踱步。她年逾五十，眼角已生出细纹，银丝黑发参半，齐整地盘于脑后，外披素色外衫，下搭祥云银纹青绿底的马面。
“娘娘，您歇一歇吧！”身边的老嬷嬷再三劝道，“您是长辈，本该在屋里坐着，等小姐来拜见。”
“况且这天暑热未消，娘娘要爱重身子！”
侧妃抿着唇，瞥了说话的嬷嬷一眼，这是她干娘的女儿，十几岁时就到身边侧妃身边侍奉，说话勉强有几分份量，因此自以为在侧妃面前十分不同，时常出口规劝。
看在以往情分，侧妃只当没听到嬷嬷的话，继续来回踱步，但院里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好性了。
崔姨娘坐在石凳上，手边玉碟中摆着一串葡萄，身侧跪着一个六岁大的小丫鬟，左手持扇，右手抓着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提起袖袍，抖落糕点碎屑，崔姨娘翻个白眼，毫不避讳道：“何姐姐实在心善，如此僭越的刁奴，应拖下去赏几棍！”这嬷嬷若是只劝何侧妃进屋，姑且还算愚忠，但口口声声念着何侧妃要端着架子，真是又毒又蠢。
崔姨娘四十来岁，面容娇艳，俊眉修目，蒲柳般纤细的身姿，举目间顾盼生辉，令人见之忘俗。
她浓密的乌发挽成流云髻，斜插牡丹咬珠钗，胸前坠着碧玉如意璎珞圈，霜雪皓腕叠带绞丝金镯、双鱼白玉镯，耳边垂下金蝶戏花耳坠，身穿缕金云纹柿红圆领窄褙袄，下着豆绿马面。
何侧妃身边的田嬷嬷见不惯崔姨娘蛮横的作态，抢白道：“姨娘初见小姐，打扮得这般轻浮，哪里像个样子？”
“住口！”何侧妃冷下脸，呵斥，“姨娘也轮得到你来品评？把田妈妈拉走！”
一旁识眼色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将田妈妈拽进屋中，这头刚静下来，石桌边便响起哀怨的抽噎声，丫鬟们低头垂手，不敢言语。
何侧妃额角生疼，心道不好，果然，崔姨娘拿帕子捂着脸哭哭啼啼起来：“连下人都敢指着鼻子欺辱妾身，妾身怎么有脸……”
崔姨娘施施然起身，帕子盖在脸上，幽幽道：“实在没脸见小姐……妾身先走了，明日再来……”
她领着院中大小丫鬟，脸顶帕子，脚下飞快地从抄手游廊溜出静水院，何侧妃阻拦不及，无奈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越来越没有长辈的样子。”何侧妃喃喃，嘴角却挂起笑。
崔姨娘可不是没脑子的，她知趣得很，昔日楚王妃病重，沁文郡主被养在何侧妃膝下，如亲生女儿一般教养，如今猎姐儿来了，自然要同侧妃亲昵，有她崔姨娘什么事？
她向来聪颖，知道何侧妃心底想与猎姐儿独处，人又疲懒，万不会自讨没趣，非要在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时候，束手束脚地坐着捧笑，时机一到便溜开了。
何侧妃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懊恼道：“姨娘是不是把腓腓拉走了！”
腓腓是那个打扇六岁的小丫鬟，本是来府中买下的班子里还没开脸的小弟子，侧妃见了实在喜欢，便留在身边侍奉，还给她改了个名儿，叫做腓腓。
谁知崔姨娘在何侧妃这儿见了一次，便瞧上了这小丫头，常趁着静水院的人不注意将人牵走，带到自个儿院里逗乐。
侧妃刚头疼崔姨娘哭哭啼啼，丫鬟们又低着脑袋，谁都没回味过来，崔姨娘脚下生风，又将人带走了。
侧妃略一迟疑，还没拿定主意，就有丫鬟匆匆来禀：“娘娘！小姐和杨指挥使到巷口了！”
“快！”何侧妃大喜过望，“随我去迎！”闻言，大丫鬟们忍不住抬头面面相觑。
最稳重的青禾靠近侧妃，低声劝道：“小姐初来王府，娘娘心中高兴，想尽早见到小姐，只是小姐到底是晚辈，您去亲迎，咱们院里人知道是思念小姐，可外人只会说小姐言行狂悖，于小姐名声不利。还请娘娘三思。”
何侧妃眉头轻皱，但觉得青禾言之有理，便缓下调子：“那你觉得应如何，光在静水院里等着？”
青禾眼眸微动，侧首思索，片刻后笑起来：“奴婢斗胆从娘娘处借得半招，娘娘不妨在瑞华堂等小姐。入府后，小姐先拜王爷王妃，再领小姐去郡主的漱玉轩。小姐不曾来过王府，走完这两处……也到了该用膳的时候，小姐可不就与娘娘回静水院了！”
“你这丫头倒是一直机灵！”何侧妃虚点青禾额头，笑道，“就照你说的来。”
转墨见和侧妃眉眼含笑，语气嗔怪，壮着胆子出声问：“娘娘……那，姜夫人和姜姑娘？”
她先前被指去服侍姜瑶母女，姜姑娘听闻王府的小姐要回来，便叫她来问问，何时来给侧妃娘娘和小姐请安。
崔姨娘都走了……姜夫人今日还要来么？
“哪有叫客人来拜访的说法，”侧妃轻轻摇头，“明日我带着小姐，去看看她们母女。这姜夫人，近来可好。”
转墨忙笑：“好得很，按许良医的话先停了药，只三日一粒人参丸，人清醒不少，奴婢同夫人讲话，句句都得回应，姑娘也说夫人又开始看书。”
何侧妃领着人出了静水院，闻言，她瞥向转墨：“姜夫人才好，不要太过劳累，你们多劝一劝夫人，扶她常出来走动走动，”侧妃顿了顿，“也无需太远，免得劳累。”
“是。”转墨应声。
何侧妃被搀扶着，一路疾行到瑞华堂。她在廊凳坐下，微微喘着气，青禾叫小丫鬟打水来给侧妃拭汗。
粉红的木槿旁逸斜出，攀上侧妃肩头，莺儿讨巧道：“瞧瞧这花，知道娘娘今儿高兴，急着叫娘娘看到呢！”
侧妃偏头去看，果然见一株灼灼木槿依偎在她脸颊边，青禾将帕子浸湿，低头给侧妃擦手，她顺着侧妃的眼神看去，提议：“不如将这木槿濯一遍，戴在娘娘头上？”
“不，我老了，簪花做什么，”何侧妃轻摆手，“不如叫你们几个小的带，也是好颜色的姑娘，戴花才好看呢。”
侧妃絮絮叨叨，将身前的几个丫鬟看一遍，又望向抄手游廊尽头，眼神逐渐空茫，喃喃自语：“娇蕊并蒂开……”
“噔噔噔！”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密集的脚步声靠近，莺儿下阶，扶着廊柱踮脚望去，而后欢快地回头对站起身的侧妃叫道：“娘娘，是小姐来了！”
李猎走在最前，杨法落于其后半步，与王府长史杨正并肩，再后是吴大娘和英红。
她身穿海水江牙银纹雪青箭袖，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简簪以金钗。
何侧妃松开青禾的手，不觉地上前两步，她凝望着那大步朝她迈来的身影，伸出胳膊——李猎一把扶住，低头看着侧妃，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称呼。
娘娘未免过于生分，可叫外祖母……
“荼荼见过侧妃。”李猎屈膝行礼，荼荼是她的小名儿，身边没什么人叫过，如今说起来还有几分陌生，李猎有几分庆幸还没忘了这名，此刻刚好派上用场，既亲昵又不失尊重。
“好，好。你，你这孩子，”何侧妃目不转睛，指尖轻轻地触碰李猎的眼尾，“不像你娘，也不像王妃，倒是像极了王爷。”
何侧妃将李猎的手抓在掌心，面上漫出笑来：“乖儿，别叫生分了。我与王妃勉强攀亲，算是个表姊妹，你不许叫什么侧妃、娘娘的，叫我一声姨婆可好？”
李猎乖顺地低头，口齿清晰地唤了一句姨婆，何侧妃将她的手托在掌心，又望向杨法：“可算是劳累你了。”
杨法不敢应下，拱手笑道：“本就是卑职该做的事，且小姐也念着见娘娘，卑职出城没多远就见着小姐车驾，哪里称得上劳累！”
已将人送到，杨法也不再多留，向何侧妃请安后便告退了。
杨法一走，何侧妃才瞧见后面拘谨的吴大娘，她出声问：“这位是？”
“这是舒儿的娘，就是我身边那个……”李猎微垂首，在侧妃耳边低声道，“还请姨婆给她们空个小院，或是与我同住。”
英红牵着姨母的手，齐齐拜道：“见过娘娘。”
何侧妃示意青禾上前拦住，感慨：“原是这位娘子……不必多礼，你们舟车劳顿，先去歇着。”
命莺儿领二人先去罩院歇息，何侧妃拉着李猎，在长史杨正和一众丫鬟的簇拥下先去祭拜楚王和王妃。
李猎跪在软垫上，由何侧妃将燃着的香递给她，恭敬三拜后，青禾上前接过线香，插入香炉中。
侧妃引着李猎，往侧室走：“荼荼，来这儿，见见你娘。”
两个丫头打起珠帘，李猎亦步亦趋，跟在侧妃身后，只见侧室空旷，中间摆一香案，正前的墙上挂有一一卷字，细看写的是小童识字时学的千字文。
“那是你娘第一次完整写下千字文，才五岁的孩子，你外祖高兴，王府所有人都得了赏钱，”何侧妃唇角挂笑，弯腰摸了摸香案，“希儿却闹别扭，抱着王妃撒痴，说别人都有赏，只她没有。”
每天都在磨洋工，哎[鼓掌][鼓掌][鼓掌][鼓掌][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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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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