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九点半，季煜烽在埃迪公司附近的摩托车停车位。他靠在自己的摩托车上，一条腿弯曲着，脚尖点地，另一条腿随意伸展。
他指尖夹着一根烟，灰白色的烟雾徐徐上升。
埃迪就是周淑华给他找的公司。全国互联网公司众多，光京城就数不胜数。
埃迪不一样，那是国内唯三互联网超一线大厂之一。
据说进了这个公司，都能挺直腰板，有一种土狗进城的感觉。
可季煜烽没有丝毫兴趣。
既然没兴趣，他为什么此时此刻站会在这里？
季煜烽想了两天，都没想明白。
当时听到季腾飞的话为什么没有反驳，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言不发，为什么直到吃完饭都没有拒绝的反应。
难道是因为季腾飞的话打动了他？
周淑华难不难做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求这个求那个，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关他屁事。
既然他当时没反对，现在他也不想再回去跟季腾飞说——我当时大脑延迟了，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老爷们为这点小事磨磨唧唧太逊了。
季煜烽觉得自己是个固执的人，骨头硬得很，他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逼他做。同样，他不愿意见到的人，他也不必非得去见。
所以，他现在决定，在不牵扯季腾飞的前提下，不在埃迪工作。
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就是让公司单方面辞退他。
抽完第三根烟后，烟头被他扔进了垃圾桶，季煜烽离开了停车区。
季煜烽走到埃迪大厦楼下，埃迪位于京城最繁华商区的核心地段。
这栋高耸入云的大楼仿佛有一股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
季煜烽收回视线，短暂的震撼过后，他两手揣着裤兜，悠闲地走进了大楼。
季煜烽进了电梯，一路走来，他发现不愧是国内超一线大厂，有钱就是不一样，公司环境优雅，空气清新，一进来，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但他不稀罕这些。
进入公司还需要刷卡或刷身份证，季煜烽这两样都没带。门卫询问他的名字后，打了个电话就让他进去了。
这过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关系户。
季煜烽按了楼层选择按钮，“8”楼。
今天早上，平时连个屁都不放一个的木头桩子继兄给他发了微信，特意告诉他今天早上实习生要开大会，地点在8-01。
季煜烽走到8-01，门是关着的。他没敲门，直接拧开了门把手。
先是“咔嚓”一声，然后是“吱呀”一声，门开了。他走进来，整个屋里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季煜烽忽略了正在台上讲话的大活人，径直走向室内。
百来个新入职的实习生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惊奇又诧异地盯着这个高个子、一身纯黑色休闲装、一头银发、满脸写着“老子不爽，别看老子”的社会大哥，就像见到灭绝动物复活一样，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季煜烽连眼皮都懒得抬，把这几百号人都过滤掉了。他两手揣着兜，十分淡定地走到最后一排一个角落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会议室布局类似于学校的大教室，像是特意为实习生开大会准备的。但与教室不同的是，这里的人体工学设计椅子，瘫着比学校那硬邦邦的破凳子舒服多了。
直到讲台上传来平稳清晰的男声，一直沉浸于观看“灭绝动物复活”现场表演的年轻人们才收回视线。
同时，这群看戏观众又满眼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恍若从贵族府邸走出的王室公子，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既然是王室公子，那必然心高气傲。
所以面对社会大哥的挑衅，他能忍吗？
季煜烽也顺着众人的视线抬眼望去，总觉得台上这人眼熟，回忆着到底在哪里遇见过。
差不多一分钟后，他想起来了，是那天去找许博时看到的和许博聊天的年轻人。
唐骏还提到过他，他叫……
哦对，闻修越。
令观众失望的是，王室公子并没有因为社会大哥迟到这么久，又直接无视他而生气。
他们也没有看到总裁第一天就怒开除实习生，让大厂员工变成无业游民的衰文戏码。
反倒是，闻修越看着季煜烽，方才开会时露出的淡然笑意并没有敛去：“我之前提到过埃迪的规章制度，你当时不在，所以我现在再强调一遍，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迟到一个小时之内，会扣掉五十元工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迟到的，京城的交通拥堵，有时候一公里的路可能就会堵三十分钟，这个改变不了，所以以后尽可能早点起来，多留出些时间赶路。”
坐在季煜烽前面那个戴着黑色眼镜框、长得斯斯文文的男生，抬起手挡着嘴对旁边那位短发、樱花妹子造型的女生压着声音说：“这怎么感觉像是老公看到疯狂刷他购物卡的老婆不忍心骂，只能无奈地讲道理教育，顺带给她找一个刷爆卡的理由呢。”
季煜烽听到了。
放屁。
那是闻修越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得难堪，所以将他迟到的原因归结于交通拥堵、一个能让人理解的因素。
然后不着痕迹地警告所有人迟到要扣工资。
季煜烽甚至都有些觉得，那句“早点起来”是不是再暗讽他没有生活作息安排，工作日还要睡懒觉？
旁敲侧击，他玩得真可以。
季煜烽不是一个喜欢在众人面前哗众取宠的人。但他来的目的，就是让闻修越开除他，他抬眸看向闻修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放肆的笑容：“您随便扣，如果扣工资能让您开心，别说五十块钱了，就是全扣都行。”这样老子就有理由不上班了。
季煜烽声线低沉，说话声音也不大，但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有一部分看戏观众斜着眼看向季煜烽。
那惊奇的眼神里写着——你真牛逼。
面对一个明摆着找茬、为达某种目的的刺头，即便生气也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更风轻云淡，他拳头越硬，你就越要和他打太极，让他拳头打到棉花上。闻修越的语气不急不缓，还带着点惋惜：“我不会开心，你扣的钱也进不到我钱包里。”
他开玩笑般继续说道：“如果能进到我钱包里，我倒是可以开心一下。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样，来埃迪上班是为了赚钱。如果工资随便扣都不在乎，就说明不差钱。那大可不必在埃迪打工，这里的竞争压力挺大的，出去玩玩、旅旅游、散散心更好，钱不就是用来享受的吗。”
说完这些，闻修越看了季煜烽一眼，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瞬。
既然爷爷想还“摔断腿被骨科护士长细心照料痊愈＂的人情，让他多照顾季煜烽，那就多多关照。
可即便是超级关系户，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踩在他头上为所欲为。
黑眼镜框又挡着嘴，语气比刚才还要激动些，季煜烽甚至从他的侧眼都能看到“哇塞这大美男好体贴啊”的意思：“闻总也太贴心了，担心员工压力大，还给了解决压力的建议。”
放屁。
闻修越是把强硬的话用一个很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不在乎扣工资的人肯定不差钱，不差钱的人不必在公司打工，公司竞争压力大。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不守规矩的人就赶紧滚，有的是人想来这里工作。
他确实想滚。
可闻修越的话按照黑眼镜框子的理解也对得上号——老总关心员工，建议有钱的人不必卷在竞争压力大的地方，有那钱就出去玩玩。
还特别暖心、乐观地指出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花出去享受。
中国语言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所以到底滚还是不滚？
硬话软说、让人模棱两可，他玩得真可以。
季煜烽不知道该不该离开，正纠结时便听见闻修越继续讲着什么企业文化，他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收回视线，拿出兜里的手机，滑动屏幕点开“王者荣耀”图标。进入排位游戏，轮到他选英雄时，他毫不犹豫地选了韩信，点了街头霸王皮肤。
这是他最爱玩的英雄、最喜欢的皮肤，英雄操作性强，皮肤手感飘逸，最重要的是韩信的技能特性让这个英雄在游戏中拥有无限翻盘的可能。
台下的季煜烽自顾自地玩游戏，台上的闻修越意气风发地讲着企业文化。
“埃迪一直秉承着‘激发创造，丰富生活’的企业口号，致力于用科技的力量推动社会的进步，让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因我们的努力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今天，你们作为新鲜血液注入这个大家庭，我相信你们的到来将为埃迪带来新的活力和创意。”
季煜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发现闻修越又讲了十分钟。
他玩游戏时手机一直静音，他感觉闻修越好像压根没看到他在玩游戏。他发现他面前的一个个黑脑袋仰起头，动都不动，像一排排整齐的向日葵专心致志地听着闻修越的演讲，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他顺着那些向日葵的视线看向闻修越。
闻修越一看就是混血，他的长相更偏向外国人。但他说着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语速不急不慢，声线温柔磁性。即便是很平常的演讲词，他都能娓娓道来，很容易让人听进去。
如果按照这个节奏发展，季煜烽都觉得自己现在都想冲进办公室干活了。
可闻修越说的这些话，说句好听点的，那叫鼓舞人心。
说句直白点的，那叫画大饼。
画大饼，他玩得真可以。
“我想告诉各位的是，埃迪的宗旨就是追求极致、务实敢为，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一定能将埃迪推向新的高度。”
季煜烽勾了勾唇，点开右上角的游戏设置，将游戏语音的音量拉到最高。
“不做无法实现的梦。”
观众们倒吸一口凉气––嘲讽值直接拉满，等同于在啪啪打闻总的脸。
静默几秒。偌大的屋子里只能听到王者荣耀激昂又富有特色的游戏音乐。
闻修越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头，随即舒展开来，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不紧不慢地继续讲着：“智慧是创造价值的源泉，埃迪鼓励大家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要高度重视头脑的力量。”
“哼哼哼，你的脑袋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观众们的视线在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两人来回穿梭，差点都变成斜视眼了。
季煜烽似笑非笑地看了闻修越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玩着游戏。
屋内诡异地沉默着。
就在季煜烽以及其他观众以为要上演老总裁员的戏码时，闻修越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埃迪在短视频、咨询、拍摄类软件产品都处于行业龙头地位，不过我想大家也都听了小道消息，咱们公司最近要研发游戏软件。没错，我们就是在开创新的领域。其实游戏行业目前市场很成熟，大环境也比以前复杂，但是既然我们走出了这一步，就是要把我们心里认定的游戏做出来。”
说到这里，闻修越突然停顿住了。
观众们的呼吸似乎也随之屏住了。
鸦雀无声。
季煜烽瞥了他一眼。闻修越在弄什么名堂。
手机听筒传来清晰的声音——
“弱者，才会在乎耻辱。”
“对，只有弱者才会在乎耻辱。我们不必在意龙头游戏做得有多出色，也不用管脑袋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而开发不出新颖的内容，更不用觉得我们的目标只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我们只需要精益求精于自己的领域。这就像韩信在游戏中无畏挑战，哪怕偷人家蓝区被堵了十次，0——10的战绩，他也会不断地寻找机会，只有不断地寻找机会，才能突破自我，突破自我才能创造出无限可能。”
季煜烽愣了一瞬。
闻修越在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冲着他几不可察地扬了下眉。
也不知道这个微表情含了多少对他的嘲讽——想跟我斗没门儿。
把黑的说成白的，他玩得真是太可以了。
瞬间台下爆出雷鸣般的掌声，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脸上笑意就像阳光洒在向日葵上一样灿烂。
有一个男生直接挥舞着拳头喊道：“闻总，埃迪的游戏项目一定会大展宏图的！”
众人附和：“对！！”
游戏。
季煜烽刚才听得入神，这才反应过来，闻修越那天也去找过许博。
难道他也是为了拉投资商？
他直勾勾地看着闻修越，想起了唐骏的话。
唐骏管闻修越叫“京城黑玫瑰”。尽管季煜烽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叫，但也能猜出几分。
闻修越穿黑色西装像是量身高定，身上有种独特的美感。沉稳中透露出的忧伤，如同夜色中的玫瑰花，神秘又引人遐想。
的确，闻修越似乎很难让人捉摸。他那破碎的气质，会让人联想到历经世间坎坷的少年，他讲话时却带着温柔又不乏游戏人间的笑意，自信又犀利。
原来一个人身上是可以同时看到温柔、感性、破碎、忧郁多种特质兼容，他似乎既能冷漠又能热情。
就好像某些电视剧里提到的“天之骄子”。因为只有天之骄子才能适配各种角色，能掌控一切般游刃有余的生活着。
季煜烽可不管闻修越是什么天之骄子，就算他是天王老子。
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游戏项目会输给他。
既然闻修越是他的竞争者，那他就更没必要留在公司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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