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溪位于南山山脚,曾也是汴梁踏青胜地。
可惜先遭山匪屠戮沾染血污,后又逢大旱几近干涸,如今已是荒草丛生的废地。
傅雾枭和兄长连夜截出汴溪干涸一段,以黄泥为堰;又掘数曲小壑相连,铺上碎陶,最后倒满湟州酒,便算完成了今日的席面。
日上三竿时,以万钰儿为首的贵人们终于招摇而至。人还未下马车,聒噪讥诮声已不绝于耳。
“果真是贱民宴饮。”
“天呐,地上那蒲团莫不是马厩的草秸所编?”
这些人与万钰儿交好,对傅雾枭天然带着恶意。
“果真空无一人。”万钰儿迫不及待地走到傅雾枭面前。
傅雾枭扫过她身后的贵人们,笑意反倒有几分真切:“你不是带来了很多客人?”
“我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买你的酒。”万钰儿冷嗤一声,葱白玉手甩扇指向远处,“哟,倒真有几个捧场的——你唱戏勾来的。”
她所指之处,头缠白布的国子监祭酒被弟子搀扶着,脸色阴晴不定。
他们又哪像爱喝酒的。
“我倒要看你今天这出戏怎么唱。”万钰儿冷笑一声,摇扇便欲上前,却被傅武凛横臂拦住。
“曲酒流觞宴,二十文入场。”。
“什么?”万钰儿猛地扭头睨向傅雾枭,笑出声来:“我道你有多大本事,搞出这样的阵仗,竟不过想借此捞钱。”
“伯夫人去听曲儿,也不给银子?”傅雾枭面色冷淡地反唇相讥。
“呸,人家戏班亮相的可是名角,你是个什么东西?”
“先贤曲水流觞是为吟诗作对,那是。风雅而你,东施效颦,丑态频出。”
“竟还挖这么条破沟灌酒,我看是酒池肉林,既糟蹋粮食,又辱没先人。”
“傅氏,你再为卖你那几坛破酒搞这些下作手段,我砸了你所有酒坛!”
走近的贵人们争先嘲讽,哄笑声此起彼伏。
而人群外的林祭酒,广袖一振,连连摇头:“才德不配,不如弃之。”说完愤然转身。
傅雾枭沉眸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开口:“谁说我要卖酒?”
“区区二十文,视金钱如粪土的诸位,何不进来看看?”她边说边快步走向溪边。就在这时,一条鱼突然从她面前的酒水中跃出。
全场瞬间安静。
只见傅雾枭伸手稳稳抓住那鱼,一个转身,手中闪过几道刀光,鱼肉应声而落,鱼骨却完好无损。
“漂亮啊。”有人情不自禁地赞叹。
“二十文,近观。”傅武凛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木盘。
“无耻啊。”有人嗤之以鼻地啧啧。
不过铜钱落盘的叮当声已经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二十文,不过是酒楼一杯茶的价钱,他们又怎会在乎?
今日这场对人心的算计宴,傅雾枭从定价起便费尽心思。
此时见人群聚近,她也不再留有余力,双刀出鞘,动作行云流水。众人不由屏息静观,竟有些看痴了。
“沉鱼西施。”为首的小胖子盯着鱼肉直咽口水,随后挨了万钰儿一记眼刀。
傅雾枭没有理会,将处理好的鱼浸入酒罐,再不动声色捞出另一条提前浸泡整夜的放入油锅。
热油"滋啦"爆响,待煎至两面金黄,她手腕一翻,沿锅边淋下湟酒,混着鱼鲜的酒香顿时“轰”地炸开。
“咕噜噜——”小胖子的肚子应景叫起。
傅雾枭这才将木勺递还傅武凛,走至人前款款行礼道:“承蒙诸位赏光醉鱼宴,鱼尚烹煮,不若先行曲酒流觞?”
说完也不顾众人古怪神色,从容将盛满酱料的粗陶碗飘于酒溪之上,朗声吟道:
“黄瓮初温湟酒浑,银鳞跃入紫苏痕。笑指汴梁名利客,不如炉火一碗春。”
“好个笑指汴梁名利客。”陶碗飘至林祭酒面前,他脸色铁青地盯着碗中酱料,声音寒如冰刃。
至于其他人,更不可能配合傅雾枭。席间除偶有几声古怪冷笑,再无他响。
那碗寂然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前。
傅雾枭勾了勾唇,俯身拾起小碗。恰好鱼羹开锅,接过晚将酱料淋于鱼身,点缀青葱,这瓮氤氲着酒香的醉鱼便径直呈到小胖子案前。
这小胖子名叫皮千迢,是兵部侍郎独子。终日与京中纨绔厮混于秦楼楚馆,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却独对吃食一事执拗非常。
不顾万钰儿的咳嗽,他亟不可待地夹起一大块鱼肉,刚入口便露出了极为夸张的表情。
“尝尝这醉鱼酒。”傅雾枭递上汤匙。
小胖子捧起陶瓮仰颈便饮,随即惊呼:“这酒竟胜似御酒花雕!”
“皮胖子,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同他相熟的纨绔将信将疑,“这酒我又不是没喝过。”
“不信你尝一口。”
“尝便尝。”
两人说完这句话,便埋头大快朵颐起来。之后任凭旁人如何搭话,都充耳不闻。
席间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傅雾枭和傅武凛交换了个眼神,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这局,关键全在这皮胖子身上,如今看来是赌对了。
湟州酒自然比不上花雕,但皮胖子的话却也不全是信口开河。
今日这醉鱼酒与宫中花雕佐蟹确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了海鲜的鲜甜。再加上傅武凛在烹煮时加入的枣子,正应了古籍上那句“酒得鱼鲜,枣解酒燥,双妙相生。”
不过最关键的改良,却是那几味不起眼的——能吸附酒中杂质的鸡蛋壳内白膜,能去除涩味的紫苏叶,还有橘皮丝,晨露……若傅雾枭有酿酒权,这些都是重酿关键。
但她无法再偷酿,直到子乐的话给了她启发——既然不能酿,她便煮。
把酿酒的料当佐料下,将蒸馏的工序变作文火慢炖。她就是要这样当着会算计她的人光明正大地偷梁换柱,再顺理成章完成最后那步棋——
“诸位若要这古法醉鱼的方子,只管让府上厨子来买酒学艺。”傅雾枭瞧着陆续动筷的宾客,唇角微扬。"
“醉鱼酒?”万钰儿“呸”地将酒吐在地上,柳眉倒竖:“你当我喝不出?不过将低贱的湟州酒换个名字,便想糊弄我们?古法醉鱼,我用上等佳酿替代岂不更妙。”
“那为何宫中食蟹必配花雕?为何不用青梅酒?”傅雾枭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袖,"换了别的酒,这醉鱼的风味可就全毁了。当然,若是国公府手头紧……"
“两文钱一碗的劣酒我买不起?笑话——”
“两文?”傅雾枭忽地轻笑,“醉鱼酒十两银子一坛。”
“十两?!”万钰儿声音陡然拔高。
“十两很贵吗?”傅雾枭学着她的腔调嗤笑一声,转而对众人道:“这配方连酒,只卖给在座诸位。旁人——哪怕是御膳房想买,我也不会松口。"
"若是宴客时端出这道醉鱼,那得多长脸啊,官家都未必尝过呢。"
"官家怎会尝不到?自然有得宠的大臣进献。"
"哎哟,那献菜的大人岂不是要得重赏?"
玲珑出现得时机正好,和傅雾枭默契的一来一回就搅得满座宾客各怀心思。
他们固然要给万钰儿几分薄面,可当初巴结她,不也是因为晏籍鸣是圣上跟前红人?如今只需要十两银子就能在汴梁风光一回——纵使不能直达天听,也能在同僚间的宴席上……
“你给我等着!”万钰儿再也待不下去,她狠狠剜了傅雾枭一眼,咬牙切齿地甩袖离去。
傅雾枭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始终想不明白,万钰儿为何对她怀有如此深的恨意。
万钰儿初嫁入府时,傅雾枭还是个受尽夫君婆母宠爱、阖府上下敬重的夫人。那时她真心实意待万钰儿好,就像玲珑待自己一般,满心期盼能与这位弟媳成为亲密无间的妯娌,甚至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可万钰儿回报给她的,却是接二连三的算计,是经年累月都无法消弭的刻骨恨意。
"傅娘子。"一道透着寒意的苍老声音打断了傅雾枭的思绪,她抬眸望去,神色平静地向林祭酒施了一礼。
林祭酒凝视她良久,方才沉声道:"傅娘子这礼数分毫不差,确是世家教养方能有的气度。"
"可惜傅某如今不过是个商贩。"傅雾枭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抛头露面经商,执刀杀鱼下厨……桩桩件件都是《女则》所不容的。"
林祭酒面露痛惜:"以娘子之才,理当居家谨守妇道,如今却自甘堕落——"
“祭酒大人。”傅雾枭冷声截断,“如今所为,只是为了活着。我总不能守着《女则》饿死在家中?”
她面上仍挂着浅笑,话中锋芒却刺得林祭酒哑口无言。
他最终只得重重一甩袖,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迂腐,酸臭。”玲珑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下子就逗乐了傅雾枭,“嫂嫂,咱们如今是鱼腥,铜臭。”
“我喜欢铜臭。”玲珑夸张地冲着盘中铜钱深吸了一口气。
傅雾枭舒展着腰肢,笑意盈盈:"哥哥嫂嫂先收拾着,我去把剩下的鱼取来,今晚咱们一家人好好犒劳自己。"
这几日全家不分昼夜辛苦捕捞活鱼、采集食材,若今日计策失败便要血本无归。此刻终于卸下重担,傅雾枭只觉浑身轻快。
与兄嫂交代完毕,她步履轻盈地朝上游鱼篓存放处行去。谁知刚走出不远,忽被一股大力拽住,整个人重重抵在了树干上。
熟悉的冷梅香混着鱼腥扑入鼻息,傅雾枭抬眸,正好看见一片银亮鱼鳞黏在晏籍鸣如玉脸颊上,他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嫌恶。
“你不是最讨厌鱼腥味?”她偏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也避开那道近在咫尺的刺青。
谁知话音未落,晏籍鸣竟又逼近寸许。
他呼吸有些急促,想必是强忍着不适,可喷薄在她锁骨处的气息却滚烫得惊人。
心跳陡然失序,傅雾枭慌乱间竟抬手捂住他的口鼻。那沾染鱼腥与铜臭的掌心,对素有洁癖的晏籍鸣而言,该是何等折磨。
她眼底刚浮起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意却骤然凝固——
晏籍鸣直接吻上了她的掌心。
“你——”
下一瞬,她的后颈已被炙热掌心扣住。
晏籍鸣俯身封住她的唇,带着报复般的狠劲将沾染的气息尽数渡还。舌尖撬开贝齿时,铁锈般的血腥味在交融的吐息间弥漫开来。
“我把酒都卖出去了。”傅雾枭挣脱桎梏喘息着,发怒的声音却有几分颤抖:“你该履约了。”
破碎的悲痛在胸腔翻滚,扎得她一心伤痕。
可她只能反复告诫自己:与其互相折磨,就此诀别于他们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纵使永生不复相见。
晏籍鸣骤然捏住她下颌迫使抬头,触及她红肿眼尾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滞。旋即又覆上冰冷笑意:"银货未两讫便不作数。纵有千百人求购——" 他忽然逼近,鼻尖几乎蹭过她沁汗的鬓角,"你也得有酒卖。"
灼热气息钻进耳中,激起阵阵战栗:"我查到了一些事……" 他的薄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绷紧的颈动脉,"你定有兴趣知道。"
他炙热的胸膛严丝合缝地压上来,剧烈的心跳让傅雾枭的心彻底乱了节奏。可极速升温的身体却很快因为他接下来的话飞速坠入冰窖:
“我得到了一封喻家和赵煜的旧时通信,喻允羲的字迹——你应当认得?”晏籍鸣将泛黄信笺悬在她耳畔,趁她抬手拿信之际猛地擒住她手腕,狠狠咬上锁骨嫩肉,“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发现了你父亲贪污一事并将你这弱点递到了我的仇敌手上?”
“害我流放,让傅家倒台,再施以援手,你觉得这其中谁受益最大,谁最有可能做此事?”
傅雾枭的心跳如擂鼓,可还未待她将整件事理清,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傅家信号弹的声音。
那是他们藏酒的地方,山洞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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