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年这边的浮桥刚起了个头,对岸突然传来号子声——杨统领的桥搭好了。
桥面上,杨部的军官赶着五十多个募兵过了河。待募兵过河后,四骑哨兵才慢悠悠跟着过桥而去。
说是"哨兵",倒更像去游春的——马背上挂着酒囊,其中一人还摘了片柳叶叼在嘴里。宋祈年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狗官到底还是听了半句劝,只是这哨探的架势...
她正发怔,对岸突然传来铜锣响。大队的厢军不等哨兵回报,已扛着刀枪往从桥上涌过。当先的什长骂骂咧咧:"还磨蹭什么!统领说了,过了河每人加半斗米!"于是桥上霎时挤满了人,木枪杆戳着木枪杆,拥挤成一团像是要赶大集般互相推搡。
当哨兵的马蹄踏到树林边缘时,河对岸已有三十多个募兵。两个哨兵下了马,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喊了声"有兔子!",另一个便大笑着往林子里钻——他们的身影刚被树冠吞没,又有百多号厢军涌过了河。
杨统领站在岸边喝骂:"都她妈给老子快点!过了河扎营,今晚加肉!"于是队伍更挤了,有人被推得一个踉跄,刀鞘砸在旁边人脚背上,换来一声闷骂。
再看宋祈年这边,浮桥才了几块板。几个亲兵蹲在岸边擦汗,手里的斧头"哐当"砸在地上:"咱们这算什么?杨都统的桥都过了两拨人了,咱们还在水里摸石头!"
"就是!本说跟着宋武郎立军功,结果倒成了给人擦屁股的!"另一个募兵把原木往水里一扔,溅起的水扑了他满脸,"那杨统领骂人的话我可都听见了,什么'软脚虾'...呸!"
宋祈年攥着缰绳的手青筋直跳。她昨夜在帐里对着烛火做了半宿心理建设,还在纠结杀人的问题。可此刻望着对岸乱糟糟的渡河队伍,她突然觉得喉头像塞了把浸水的棉絮——原来最荒诞的不是要杀人,而是原来,就连杀人的机会她都要去争去抢才会有啊!
"都加把劲!"她扯着嗓子喊,风掀起她的鬓角,露出耳后未褪的薄红——那是方才杨统领吐的痰溅到时,她使劲擦出来的。
"少主!看林子——"亲兵王长兵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枭。宋祈年猛地抬头,只见方才钻进林子的哨骑正伏低身子狠抽马臀,那马喷着白沫往河边狂奔。
林梢突然剧烈晃动,二十多个青灰色短打裹着绑腿的身影破林而出,为首那人跨着匹油光水滑的马匹,腰间标枪在阳光下晃出冷光。他伏在马背上大笑,声音像破了洞的号角:"嘿,兔崽子往哪跑!"
马蹄溅起泥花,后面那人骑术更好,追了百多步,到了哨骑身后,那骑手大喝一声,手中一根标枪疾飞而出。
"噗!"血花从哨骑胸口迸出来,像被踩碎的石榴。他双手在胸前冒出的枪头上握了几下,似乎想把它扯掉,嘴里涌出的血沫子糊了半张脸,马匹受了惊,载着他又颠出十几步,他的身子却越来越软,终于"扑通"栽进路边的水洼里。
那山匪骑手单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抓起哨骑的空马缰绳。他歪着脑袋打量对岸五六十步外的募兵,身后的山匪不断从林子里涌出来。
已经过河的募兵瞬间炸了锅——有人扔了铁锹抱头乱窜,有人被同伴撞得一个踉跄栽进泥坑,还有个小崽子抱着头尖叫。杨统领的亲兵挥着皮鞭在人堆里横冲直撞,:"都给老子挺住!列队!列队!"皮鞭抽在地上"啪"地脆响,抽中个缩着脖子的募兵后背,立刻绽开道红痕。
河这边的杨农元急得直跺脚:"快过河!快过河!都在磨蹭什么?"
没渡河的募兵也跟着慌了神,有个瘦子刚想往人后钻,被部将一刀鞘砸在背上,"咚"地跪在地上:"敢跑?老子剁了你!"部将抽刀出鞘,寒光掠过众人头顶,"都给老子站成两列!谁动一下——"他刀尖挑起个募兵的衣领,"老子这刀可不长眼!"
募兵们缩成一团,有人牙齿打战撞出声响,有人□□里渗出暗黄的水痕。
林子里窜出的山匪像团炸开的灰云,看得宋祈年心头狂跳,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少主!"刘勇再顾不得尊卑,他一把拽住宋祈年的衣袖,"请即刻随末将回本队!再迟就——"
"不。"宋祈年突然回过神,扯回衣袖,目光扫过对岸混乱的人群,这当是她的机会。
"李兴平!"她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缠了两圈,"带亲卫跟我渡河!"
“诺!”亲兵们咬着牙跟上了。有的提着刀,有的扛着盾,裤脚卷到大腿根,河水漫过膝盖时发出"哗哗"的响。
刘勇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跺脚,后颈的冷汗浸透了中衣——招抚史临走前叮嘱的样子还在眼前,要是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
"都给老子跟上!"他抽出腰刀往空中一劈,"谁掉链子,老子拿他点天灯!"
待他们蹚到河心时,对岸的局势已彻底翻转:他们渡河的时候,山匪已经尽数来到那群募兵的对面,人数五六百人,募兵虽然有千号,但还有小半未渡河,渡河的人中勉强列阵的不过三百,反而处于以少打多的状态。
双方相距只剩下五十来步,同样的瘦弱和衣衫褴褛,山匪那边前面的悍匪都手执兵器,后面的人看着就是纯粹的农民,拿锄头拿扁担的都有。先到的十多个匪徒看到地上的尸体,一拥而上,剥衣的剥衣,脱鞋的脱鞋,片刻就把那些尸体剥个精光。
随后前排山匪分开,露出后面一面黑红色的大旗,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梁字。旗下是一个骑马的匪首,体型粗壮,远远的看不清相貌,应当便是通天梁本人了。
此时宋祈年的马已踏到岸边。她望着不远处通天梁晃动的黑布,突然笑了——昨夜在烛火下纠结的"杀人"二字,此刻终于有了具体的形状。
"大人!左翼还是右翼?"李兴平攥着刀柄的手直冒汗,——喊杀声在耳朵里乱撞。
"左翼!侧击!别往募兵堆里扎!"李勇跑得气喘如牛,甲叶撞出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喘息,"那群软蛋的阵脚早乱了,咱们从左边切!"
宋祈年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发梢被风掀起:"全听李部将调遣。"
李勇抹了把额角的汗,紧绷的肩背总算松了些——他最怕的就是那些半吊子将官瞎指挥,此刻见宋祈年这二代不抢权,心里终归是稳了些。
"摧锋军!雁行阵!"他抽出腰刀往空中一劈,"前队刀盾,后队长枪!后勤——"他扫了眼那十一个扛着粮袋的士兵,"甩了辎重,抄家伙跟紧!"
战兵们的皮靴叩地如鼓,盾牌相撞的脆响连成一片;后勤兵手忙脚乱甩下粮袋,有的抄起劈柴刀,有的攥着赶车的木棍,跟着队伍往左翼狂奔。
他们刚绕走了一半,中间的喊杀声突然炸响——通天梁站在土坡上,扯着嗓子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官军来抢粮!让他们得手,咱就得啃树皮!"他抽出腰间的标枪往地上一戳,"后退的,老子戳成筛子!杀一个官军,赏银一两!今晚——"他咧嘴露出金牙,"想睡哪个小娘随你们挑!"
山匪群里炸开一片狼嚎。那些青灰短打的汉子红着眼拍胸脯,攥紧朴刀的指节发白——他们本是田里刨食的庄稼汉,被官税逼得卖了闺女,被乡勇烧了草房,此刻眼里的血光比刀还亮。
通天梁随即一挥手,大群山匪两眼血红,兴奋的呐喊着冲过去,山匪也没有什么阵势,悍匪在前,胁从在后,最前面的十来个个悍匪猫着腰狂奔,步弓在腰间颠得直晃——他们是边军逃兵,姿势娴熟的半蹲、搭箭、扣弦一气呵成,"嗡"地松弦,片刻就每人射出三四枝。
那些乞丐一样的募兵堆在一起,前排没盾牌的募兵像被砍倒的高粱——箭头从胸口穿出,血沫喷在旁边人脸上。队列中一片慌乱,杨农元的亲兵则开始还击,双方箭来箭往,山匪也有几人被射中倒地,马上就被后面无数脚板踩过。
"举枪!树盾!"队将的嗓子喊哑了,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在空气里,"前排刀盾——"话没说完,就被乱跑的募兵撞得一个踉跄。所谓的"战阵"早成了一团:长枪戳向半空,盾牌歪在脚边,前排的刀手被后面的人挤得举不起刀,后排的枪手被前面的人挡得刺不出枪。
五十步的距离转眼就跑完,汹涌的山匪人潮迎面而来,很多人控制不住害怕而尖叫的,人挤人的队列中充满了嘶声力竭的叫声。“轰”一声,高速冲来的山匪夹着兵器,狠狠撞入募兵的前排人丛中,两股人潮狠狠撞在一起,像两团烧红的铁砸进冷水里。朴刀砍进盾牌,火星子溅得老高;枪杆砸在脑门上,"咔"地断成两截;有人被撞得飞起来,重重砸在后面人的身上;有人被按在泥里,指甲抠进对方的脖子,血从指缝里咕嘟咕嘟冒。
宋祈年带着摧锋军绕过左翼时,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只见到一片的兵器和手臂乱舞,她看见刀光在头顶乱飞,看见肠子从开膛的肚子里滑出来,看见一个小山匪举着柴刀,砍进个募兵的喉咙——血柱喷得他满脸都是,他却咧嘴笑了,像个拿到糖的孩子。她骑在马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的闷雷,眼前只剩一片红:红的血,红的眼,红的刀,手心里全是汗,刀柄滑得几乎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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