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提心吊胆了一天,隔一会儿便差人去打听有没有出什么事儿,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穆亭晚风风火火地跑了一趟,竟然就这么回来了。
若非他主动去打听,或许都没人注意到她。
柳文渊顿时茫然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
此后数天,穆亭晚依然是每天去县令府门前待一会儿,日落前离开。
这期间她还没耽误流霞笺的事儿,因为用得着她的人都不会一时兴起地来,必是提前下了帖子或者打过招呼,一一记录好的。绕开这些时段,她空余的时间几乎都蹲在徐府门前度过。
“雕像”还是当她不存在,但其他的士兵跟她渐渐熟络起来,被她套出不少信息。
比如,这雕像叫邵筠。
穆亭晚看得不错,他与其他军士不同。邵筠念过书,或者更贴切地说,他做过官。
他是被发配充军的。
具体原因没人知道,穆亭晚也不追问。反正无非就是党派相争,没有背景又不站队的愣头青做了炮灰,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岭藩县不是军事重镇,又没有高官庇佑,这里的卫所几乎是自生自灭的处境。即便是在流放地点中,也是下下之选,可见他实在没有银钱去贿赂谁了。
邵筠来了边境,却并没有自暴自弃。
他带着兵士们整肃军纪,每日坚持训练。起初有人不服,邵筠也不与人争论,只是将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一一践行。时间久了,讥讽的声音也渐渐沉默下去。
一个书呆子都撑得住,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穆亭晚心里有了数。这还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前官员。
她一开始听柳文渊描述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古代军队受教育程度不高,一般是能忍则忍,忍不了了就直接动手。但这一回却是联合起来向县令施压,说不上来的怪异。
还……怪有礼貌的?
穆亭晚叹息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果然是都一样。”
正同她说话的士兵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但是没读过书,傻乎乎地望着她,似乎是没听懂。
邵筠的眉梢却颤了一下,他终于转头,探究的目光落在穆亭晚脸上,神色倒波澜不惊,并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穆亭晚先是瞥了一眼瞬间肃穆的小将士,然后转过来毫不露怯地向他微微一笑:“我想问一些事情,不知阁下可否赐教?”
“所以,你早就知道军饷数额不对。”穆亭晚跟着邵筠在附近找了个石墩子坐下。
邵筠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半分嫌恶的意思,说坐就坐,倒是很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是她刚刚吟的那首诗,是普通人家会学的么?
邵筠不免沉思。
穆亭晚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哈喽?你还好么大哥?”
邵筠:“……”
他偏过头,说:“不错。他们不知道,我却清楚,在减半之前的军饷就已经比户部每年上报的数额要低得多。中间不知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邵筠那时候就想查这件事了。但他势单力薄,多有不便。再者说,贪官是历朝历代都避免不了的,想彻底拔除也不现实。发下来的军饷虽少,也还能过得去。
直到这次,终于是犯了众怒。
“原来如此。”穆亭晚点点头。她还是想错了一点,原以为是邵筠牵的头,这么说来,他其实是起到一个拽缰绳的作用。
穆亭晚大概能明白他的想法。无论如何,县令终究有官职在身,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可以收拾他,一个个都被记录在册的边防军却不能。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被扣上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可是,你想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呢?邵筠,你应该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用处,不等刀架在脖子上,徐县令不可能吐出哪怕一文钱的。”
穆亭晚单手撑着脸颊,挑眉说道:“你既然说了你的事,那我也跟你说说我这儿的情况吧。墨韵斋,听说过没?没听过也无妨,你只需要知道,它是岭藩县的一家小商铺。”
邵筠皱眉思索:“是……流霞笺么?”
“欸?”穆亭晚没想到他还真知道,她眨眨眼,轻咳一声,及时把话题拉回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墨韵斋,还有这岭藩县所有能压得出油水的人,马上都要遭殃了。”
邵筠沉默。他并不愚笨,对于这种情况,也早有一些隐约的猜测,这也是他如今忧心忡忡的原因。穆亭晚这么一说,他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穆亭晚看着邵筠,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想为军士们争取,但我相信你也不会想伤害别的无辜之人。不如我们合作?”
邵筠有些犹豫:“你想怎么做?”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没有任何人受到波及,但邵筠思考了许久,也没想出真正两全其美的办法。
亏空的口子就摆在那儿,总得有人填上。
穆亭晚没正面回答,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岭藩县的边防军里,有高手么?会飞的那种。”
邵筠:“啊?”
挑挑拣拣,还是给她找出来了几位“高手”。
邵筠自己不是习武的料子,尽管学得勤奋认真,终究于武学一道没什么太高的造诣。但他在京城曾跟随威名赫赫的大师学习,将每一句教导都铭记于心。来到岭藩县后,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将士们,其中就有几位根骨不错的壮士,本来只有一身蛮力,学得几分技巧之后,看着便很像那么回事了。
穆亭晚见过徐府的家丁,对比之下,她很确定,虽然他们无法与真正的高手相比,对付那帮饭桶,是绰绰有余了。
夜黑风高时,穆亭晚便带着这几位壮士溜进了县令府。边防军不能跟县令正面冲突,侠盗却可以劫富济贫,收拾恶名昭彰的贪官。
邵筠有理想有能力,就是道德感太高了,局面才一直胶着。
穆亭晚却擅长剑走偏锋,常常突发奇想,有失稳重,可偏有奇效,总能险而又险地过关。
譬如此刻。
壮士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黑布,有些为难地说:“姑娘,这样真的能行么?”
穆亭晚嫌他们的衣裳太不像江湖侠客,一看便知是本分人,但扯布制衣显然是来不及的,她就给每个人都披了块黑布,用布条扎起袖口。这么一折腾,像雨衣又像斗篷的,看着倒不像正经人了,只是未免太不正经了点,很不靠谱的样子。
穆亭晚收拾完,自己先笑了半天。
她扭头一看,便又想笑了,只得拼命忍住,一本正经地说:“放心吧,肯定行。那狗官虽然惯会使阴招,但都是在政令案牍上做文章,这种力大砖飞的路数他不熟,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壮士挠头,“我们上哪儿去找狗,咳,县令的私库?”
穆亭晚坐在墙头,俯视着府中的亭台楼阁,忽然笑了:“那就得感谢他们自己了。”
她动身之前特地去问了李颉。他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毕竟在徐府做过事,认得一些人。
比如徐府的账房先生住在哪处厢房。
“那账房先生是徐县令的心腹,也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书童。”李铃儿当时补充道,“徐府的王夫人宠爱徐仁比县令更甚,县令不敢把库房钥匙交给她,怕徐仁给搬空了。管着库房的,便是这个账房先生。”
徐仁为这事可气得不轻。
穆亭晚抓住靠墙的树杈,悄无声息地溜下去:“走吧,跟我来。”
邵筠前几日的礼貌让徐县令放松了不少警惕,壮士们在前探路,穆亭晚只需踩着他们走过的路线,甚至不用别人带着,也能畅通无阻。
这临时组起来的草台班子一路摸进厢房。穆亭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包,露出里头薄薄的匕首。
壮士震惊。
穆亭晚无暇顾及他们的想法,她握着刀柄,将刀刃插进门缝中,自下而上缓缓提起来,很快便感到了一股阻力。
她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将门闩挑了起来,另一只手迅速推开门扉,一把按住了刀锋上摇摇欲坠的木条。整个过程将声音压到最小,若不细听,几乎无法察觉。
穆亭晚悄然感慨了一下。
这也多亏了徐府极尽奢华,连下人住的地方也比普通人家强得多,若换了李家那摇摇欲坠的门扉,神仙来了也不可能不发出响动。
她握紧了木条,小心翼翼地放到角落,确保不会被无意踢到,回头就看见一群呆若木鸡的壮士,愣愣地看着她。
穆亭晚疑惑地同他们对视两秒,但她没有分神多问,随便指了两个人,示意他们跟上,然后便摸黑进了厢房。
房间不大,穆亭晚无声地挪到了床边,抖开方才用来包匕首的帕子,向身后那两个人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目光扫过床上那人。
壮士们会意,向她点了点头。
穆亭晚便抬起手来,一把捂住了账房先生的口鼻。两位壮士紧随其后,掀开了被褥,一人钳住他的双手,一人抱住他的双腿,然后掏出绳子来紧紧缚住。
账房先生一下惊醒了,然而他脸上的那块布被穆亭晚压得死死的,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穆亭晚等他的手脚都被绑得端端正正,难以挣脱之后,才微微松了力道。
账房先生心头一喜,刚想大声喊叫,她却将那块布团巴团巴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他脸颊被拉扯得生疼,脑袋气得发蒙,瞪大了眼睛,怒视着穆亭晚,闷在喉咙里的声音扭曲得不成样子,但还能勉强听得懂他的意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穆亭晚不紧不慢地将手伸到脑后,系紧了脸上的黑布,端得一幅落拓不羁的做派,用故意压得粗粝低沉的声音说:“董彪,你帮着姓徐的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
她身形不算特别娇小,但扮演大盗显然还是不够的,穆亭晚为此特地在里头裹了好几层袄子,用布条扎得厚实,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很有几分唬人气势。
董彪还想挣扎,他蜷缩起来,想用自己的身体去砸床板,试图搞出更大的动静。可他刚扭动两下,就惊恐地停了下来。
他脖颈间,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
是穆亭晚的匕首。
董彪僵在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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