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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今年的元宵节格外热闹。

长街的红灯笼从头挂到尾,远远看去,好像整片天都被映亮了。

人声鼎沸如在青天白日,钻进了院子,变得隐约。

“别喝了。”

宋清梦还未彻底消化完谢云娇的话,余光瞥见她又去拿酒杯,下意识抬手按住。

她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是气声,“娇娇,别喝了。”

看着谢云娇红肿的眼,宋清梦也忍不住,几乎再度落下泪来。

她们没回季宅。

今晚上下都在开心地过元宵节,又何必将此事带回,拖得一夜算一夜。

何况她们也需要时间,来收拾各种情绪。

谢云娇看向被按住的酒杯,抬眸对上宋清梦的视线,几乎是有些呜咽。

“对不起。”

是她私欲太重。

妄图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宋清梦摇头。

她没法去怪谢云娇。

在谢云娇这,她才知道了一切。

如果不是她,季初弦不会假意去娶谢云娇,让其空欢喜又反复煎熬;宋清荷不用受她和离的事,忍受委屈;甚至连牧归里……

今晚她们已经向彼此说了太多次对不起,但真正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司御司内牢。

陛下的旨意好几天前就已经传下去,除了必要的当值,大多人都去过元宵,往日灯火通明的审问间,此时只有一间还亮着光。

“还不交代?”

许长诀踢开门。

他身着象牙色的长袍,宽肩窄袖,黑发高高束起,烛光在鼻梁落下阴影,显得五官深刻得甚至有些锋利。

此刻许长诀垂着眸,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套进羊皮手套。

守着的狱卒打了个寒噤。

如看见煞神。

又惊又惧的目光在许长诀同季初弦之间打了个转。

早两年许长诀声名如此可怖,除了他手段残忍外,还因为他下手越狠衣着颜色就越浅。

——就会被血染得更红。

许长诀很少穿浅色的衣服,但他在此地穿,只有一个可能——他要让人生不如死。

也正因如此,曾有撬不开嘴的人,见着那身衣服,便吓得全交代了。

季初弦瞳孔一缩。

他自然知道这个传闻,甚至曾瞧过从那里拖出来的人,肉的碎块落了一地,人却还没死。

“你无权审我。”季初弦抬眸,声音还算冷静,他看向一旁的监官,“我无罪,凭什么将我关在这里?”

近两年,所有带回司御司的人都必须呈罪其上,并设有监官,若提出异议,监管有权将其转移或收押。

“还不承认?”

许长诀往前走了两步到长桌前,掀开布匹是各种用具。

季初弦看不到上面的东西,但也能猜到。

“关于大人所说的命案,我并不知晓。我要看案呈。”

他说得很肯定。

此刻只要咬死不承认,许长诀就无可奈何。

且不说时间过去太久,就连当时的人也早已被他处理掉,许长诀就算能通天,也治不了他的罪。

许长诀并不为动。

“余三一案有疑云,为避免其逃跑,我将其押在此处可行?”

监管看着手上的罪名。

“可。”

结案之后七日内,许长诀是有不经人允许的自主权利,进行再审。

“但除犯十大罪恶之人,不得用酷刑。”

监官犹豫片刻,他看向许长诀,还是开口道。

许长诀抬眸。

他走到季初弦面前,“怎么不自尽了?”

季初弦同人对视。

他虽然带着枷锁,却不显狼狈,怎么看上去都是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

“别装,我能看懂。”

许长诀伸手抚上季初弦下巴。

他能懂季初弦为何要自尽——死在宋清梦面前,那她将一辈子都不能忘掉。

而死在牢里就真是白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许长诀手上用力。

一阵剧痛传来,季初弦瞳孔紧缩,许长诀卸掉了他的下巴。

这下,就算他想自尽也难了。

季初弦看着许长诀漆黑的眸,并无疯狂的神色,可那份平静更让人寒毛直竖,他看向监官,却听见许长诀的声音。

“陈监回避吧。”

然后那位监官神色数转,最后竟然真的起身,离开了此间房。

季初弦没料到他如此明目张胆,连借口也不找,含糊开口,“许长诀,你这是以权谋私!”

“你当初不是这样做的吗,”许长诀淡声,“我以为你会喜欢。”

季初弦当初不是凭着自己的门第高高在上,进行了一场诱导式的强迫吗?

“我会禀明督察院。”

季初弦强撑着说,但看着许长诀漫不经心挑选道具的样子,仍旧难掩心悸。

许长诀并不在意。

“随你。”

他最后还是挑选了最喜欢的拇指大的匕首,吹熄了角落的灯,只留了季初弦身后左右的各一盏。

许长诀身量高,光一暗下来,就更显高大可怖。

“季初弦,”低沉的声音如骨附蛆,像是宣判了他的死刑,“你本该死在一年前。”

季初弦愣了片刻,他抬眸对上许长诀的双眼,蓦地明白过来。

在去年早冬。

他所跟随的大人倒台,不少人相继入狱,顺着事情往下查,很快就要追查到他身上。

这个时候正好宫宴。

以前这种全臣宴季初弦不爱参与,也从来不提,因为宋清梦一直想要许长诀画像,他怕同许长诀遇上。

此次怀着某种心思,他却告知了宋清梦。

果不其然,她想进宫去看看。

那天他特意叮嘱宋清梦要表现得亲昵些,好在他们平日关系都不错,而宋清梦的不拘小节让他们得了不少其他人的艳羡。

——夫妻感情和睦,不只是媒妁之言跟相敬如宾。

而等他从许长诀手中接过宋清梦,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有种难以言喻地快乐,比预期中的还要令他心情舒畅。

紧接着,季初弦还在想方设法去周旋,但就快要追查到他身上的事件却就此停了,做了结案。

季初弦细细思量,以为是秦尚书施以援手,还向他投诚。

但从未想过那背后之人,竟是许长诀。

所以后面钱代沿对季初弦多加照顾,也是阴差阳错地知道了这事,觉得窥见了其中端倪。

“只要她喜欢,我可以保你平步青云。”

许长诀的第一刀落在季初弦眼皮。

他的手很稳,眼皮薄薄一层,可以压着下面的眼珠。

这比直接的痛,来得更让人心中惶惑。

季初弦心脏攥紧,一瞬间耳朵都有些嗡鸣。

听见此话,他睁开眼,皮肤划破的感觉从眼上出来。

口中含糊,不妨碍许长诀听清。

“你敢说没私心,你又能忍到几时?”

是啊。

他曾无数次升起过将宋清梦夺到身边的念头,又无数次克制。

彻底断了念头,是在冰冷的湖里抱住宋清梦的那一刻。

他看见宋清梦勉强睁开眼,张嘴无声地喊了声夫君。

在生死攸关之时,她的脑中是季初弦,许长诀在那一刻彻底认输。

心想宋清梦是真没有喜欢过他。

当初宋清梦会因为一世一双人的顾虑而不想同他成亲,如今就算季初弦另纳她人,她不仅没有介怀,而同他感情甚笃。

在那之后,许长诀的修佛颇有成效。

没有什么是非要不可,人生本来就这样子,欢愉才是不可多得。

许长诀微微垂眸。

“到你死。”

看着季初弦扩张的瞳孔,起伏的胸膛,在刀刃割破眼皮即将落到瞳孔的前一刻,许长诀的手稳稳抬起,又落在他肘部。

“很生气?”

刀刃削下了一块薄薄的皮。

他动作太快,痛跟血都慢几拍才跟上。

“若你安分和离,就不会有这一切。”

季初弦被迫看向许长诀,痛意让他神色狰狞,眼球怒张布满血丝。

许长诀笑了笑。

有些僵。

他唇角勾了上去,眼睛却毫无笑意,衣袍沾上了血,真如玉面修罗。

“而恰巧,你做了我最讨厌的事。”

血腥味隐隐传到鼻尖时,林无明正同那陈监官在审问室后巷口吹风。

最开始还听不见什么动静,随着时间推移偶尔出一两声嗓子里的痛叫,到后面那种失了神智从心底而起的掺杂着惊惧的声音,听得他拢了拢袖子。

“大人冷?”林无明侧眸看他,“里面暖和。”

“不冷不冷。”陈监摇头。

身上冷,胃里才舒服。

“许久没见过大人这样了。”

陈监望向高墙外,早先还能听见元宵节热闹的声音,此刻已经听不清了。

许长诀刚才的状态,让他想到了当年。

那时许家倒下,许长诀踩着人命青云直上,在原本的许家家主,许常盛行刑前,同他见了一面。

陈监永远忘不了他打开狱门的那一刻。

许长诀进屋前的纯白衣袍,已变为血染,包括他的脸上,也都溅了不少血。

他身后威名赫赫的许常盛副将,身姿雄厚魁梧,却依稀只见骨架。

因为这狠厉的手段以及对生父如此,许长诀还受了不少弹劾,只是那些弹劾皆被当今陛下按下。

等后面发现许长诀并不是一个暴虐嗜杀之人,众人恐惧又压不住去讨论里面的缘由。

只是林林总总,哪个理由都觉得不至于——不至于有如此恨意。

“这季少卿究竟犯了何事?”

陈监心有戚戚。

刚才看许长诀那样子,他都不敢加以阻拦,至于之后怎么呈报,许长诀敢做也不会不承认,该如何自当如何。

林无明看了他一眼。

当年许家的惨案众说纷纭,有说是陛下之意,有说是庶子之恨,有的没的一大堆。

但如今也只有几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李氏——许长诀的娘亲。

许常盛是武将,为人自大且霸道,他当年在行军路上受了暗算,被一女子和其未婚夫好心收留照料,伤好后离开。

等他从战场归来,路过那县城,正是女子大喜当日。

两拨人马街头相遇,马背上的准新郎认出了许常盛,如今对方是将军,本不欲相认,但许常盛携着贺礼上门喝了喜酒。

而后在新房,当着她新婚夫君的面,强要了李氏。

后面许常盛用两家人的命做威胁,将李氏带到了京都,她杀不掉许常盛,也杀不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当初在许长诀酒后的只言片语里,林无明感受到了滔天恨意,当他回到京都后,才慢慢地知道了个大概。

一时哽咽难语。

包括许长诀在内,他未对任何人说过,他见过李氏。

在被偷东西抓住要乱棍打死的时候,李氏用买药钱买下了他。

那个时候,林无明十二岁,还没有名字。

他毕竟是个孩子,而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如此温柔强大。

在发现偷偷摸摸跟着她的林无明后,她将人逮住,“你要跟着我吗,我有儿子了。”

“跟着我很危险。”

温柔的触摸落在头顶,女子嗓子好像出了问题,声音有些难听,但语调温柔而饱含祝福,“你会好好长大。”

林无明当时只听得进去那句她有儿子了,不知道心中那嫉妒从何而来,看着女子走远,最后还是跟上去,他就想看一眼。

他透过门缝,看见了牧归里。

李氏同他说着什么,情绪有些激动,而面对他的牧归里冷着脸。

还没我听话呢。

林无明心想。

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了军中。

所以后来在军中遇到牧归里时,本是在各个军中乱窜的林无明,不自觉悄悄跟着他。

有那样温柔的娘亲,怎么还会来受这苦呢?

他看着牧归里日夜不眠的训练,看着他干最累的活,看着他同那恶心的领军说好话,看着他从无名小兵到兵长。

看着他为了刺探敌情被抓为俘虏,深受折磨后,被扔回荒地上等死。

贪生怕死当军鬼的林无明坐到半夜,最后摸黑从尸体堆里将牧归里拖出来,去偷贵人的倒掉的药渣死马当活马医。

那年他十四,牧归里十七。

他还不知道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经历过那么多。

而如今宋清梦和齐安安,林无明依旧未能窥得全貌,但季初弦,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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