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渐亮。
节后清晨的街道格外寂静。
一辆马车压过热闹过后留下的碎屑，咕噜噜地往季家而去，留下轮胎的轧印。
宋清梦同谢云娇下了马车。
此刻季家上下也很安静，院中的灯笼还未撤，红彤彤的一片。
宋清梦看着这些灯笼，有片刻恍惚。
她忽地想到谢云娇昨夜的话——季初弦有打算用服丧来拖延和离。
从前宋清梦也发觉季初弦同家中长辈，虽表面孝顺有礼，但是他微笑的面庞下很是疏离。
时常笑着，不是因为接纳了而包容，而是不在乎。
季初弦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初入京都对他的依赖和关心？
发现宋清梦的心思就提前拒绝，等她喜欢上别人，却又百般设计不肯放手。
“夫人！”
知春压低却仍难掩高兴的声音传来。
前天回程时季初弦差她们先回去，但当晚却没能等到宋清梦回来，说去了宁姑娘处，明日一起逛元宵。
可元宵节当日知春一大早便等着了，季初弦却没有带她。
又是一夜未归，她心中担忧得紧，此刻看到宋清梦脸上的喜色藏不住。
谢云娇看着奔过来的知春，目光动了动，她收回眼神，唇角的笑意有些落寞。
只是一移眼，
便看见翠霞站在转廊处，已是泪如雨下。
谢云娇怔了片刻，看着她抽噎着过来扶住她胳膊，“夫人去哪了……”
心中的疼痛又被抹平了两分。
不是只有季初弦……她没必要只看着季初弦。
谢云娇垂眸，她反手抓住翠霞胳膊，心中定了定。
往前走到了分叉口，往右是回她们的院子，继续往前是季宅主院。
“那我先去主院。”
谢云娇站定，同宋清梦说道。
这是她们昨日商议好的。
回来后谢云娇先将季初弦被带走的事，告诉季家众人。
季初弦的事，朝廷那边的公文应该在午后才会来，毕竟说的出门过元宵，如今只有她们回来，不管什么说法，总要给一个。
昨日在路上，谢云娇已经看过许长诀带着的文牒。
季初弦坐到这个位置，也不是很能经得住查，一条条罪行，罗列得很清楚。
放在平日这就是心知肚明的小事，可许长诀明显没打算放过。
她本来心中还有些侥幸，但在房中听到许长诀说到命案时，便知道当年的事许长诀就算不全知道，至少知道了大半。
季初弦或许死罪能免，但活罪难逃。
“真的不要我同你一起？”
宋清梦有些担心。
何氏脾气不好，她怕何氏又将怒气发在谢云娇头上。
谢云娇摇头，“别担心，我不会傻站着的。”
她本就是因为季初弦，才努力讨好何氏，现在又何须忍受那气。
顿了顿，谢云娇又压低了声音道：“而且你现在已经不是季家的儿媳了，别忘了。”
这次谢云娇前往主院也是这个原因。
她要告诉何氏她们，宋清梦同季初弦在他上一次入狱前已经和离，但为了方便四处奔走，才瞒住了消息，已经是仁至义尽。
此举一是为了避免何氏她们万一不同意和离，或者说骂宋清梦狼心狗肺在这个关头和离。
想到昨日季初弦宁愿自尽的样子，谢云娇不由庆幸，她出门的时候找到和离书将其带上，百般纠结之后交给了许长诀。
许大人应该有办法让他按印吧。
宋清梦目光动了动。
她昨日问过谢云娇的打算，对方暂时还未打算走——孩子要生了，在季家再怎么也是长子。
“我收拾些东西，回趟娘家。”
宋清梦收回目光，没再多说。
事到如今，和离的事她也不打算再瞒，还有四妹的事，总要解决。
“嗯，”谢云娇本来想劝宋清梦睡一睡，只是现在谁也睡不着，“等明日——”
她没说完。
但宋清梦明白。
明日她们一起去看季初弦，一是为了拿回和离书，二若是最后一面，谢云娇还想再见见。
天色从暗黑朦胧已经有了明光。
两人对视片刻，宋清梦上前抱了抱谢云娇，没再说话。
之前宋清梦除了住的那个小院以及给宁婕妤的院子外，所有资产基本都留在了许长诀那。
加上先前的各处打点，也流出去了不少现银，如今一收拾，才发现穷得可怕。
宋清梦为人大方，先前手下的人月钱都是按照半年发的，这两个月暂且不用急，可之后呢？
钱生钱总归比无中生有简单的多。
她叹了口气，先放下这愁绪。
她在季家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从动手到结束，竟然半个时辰都不到。
今日应是个难得的晴朗天。
光线已有明橙之意。
宋清梦踏出门的那刻还是有些恍惚，当初她像做贼一样从后门潜伏而入，如今走的时候也是静悄悄。
她曾想过这一天，想象中是笑中带泪，期待着中也有不舍，最后没想到成了这样子。
这五年多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夫人。”知春还红着眼，她以为宋清梦不带她走，先前哭过，“真就这么走了吗？”
“走吧。”
宋清梦点头。
她与季家的人感情本就不深，如今更是除了谢云娇也别无留恋。
上了马车，先往宋清梦的偏院去，行至半路，竟撞上了宋清荷。
昨日元宵许多人来了京都，马车在路边停着让道路都变得窄了些，在那商量着进退时才发现马车中的人。
路上有官兵在疏通来往，眼看着还要点时间，两人各自下了马车，往旁走到了树下。
一时都没说话。
她们感情并不亲厚，特别是长大后，少有独处。
但两个女孩并不是形同陌路，在少时也有独有的亲昵，只是魏姨娘觉得宋清梦将宋清荷带坏了，不允两人往来。
渐渐地，她们好像对彼此也有了意见。
宋清荷一身白衣，头发用白带系着，脸颊未施粉黛，更显苍白清瘦。
“你这是——”
宋清梦看她这幅装扮，这是杜家谁死了？
宋清荷手里拽了片叶子，她向来有些寡言少语，眼尾生得锋利。
“杜有礼死了。”
“死了？”宋清梦一愣，“怎么死的？”
“死在了他外室的床上。”宋清荷眼中滑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畅意。
宋清梦却皱紧了眉。
死了？
那四妹怎么办？
“你知道他有外室？”宋清荷发现宋清梦好像并不为此惊讶。
“我前些日子查到的。”宋清梦解释，“原本是想用此要挟，让杜家理亏，和离不至于亏着你，可如今——”
宋清荷目光闪了闪，有些讶异有些本该如此。
“无事，这样很好。”
宋清梦不可思议，她听见宋清荷冷静的声音。
“如今杜有礼已死，我便是永远的大夫人，寻儿便是嫡长子。何况杜家对我有愧，”宋清荷的声音极度冷静，“断不敢亏待于我。”
事实上，杜家除了杜有礼，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宋清荷。
对上孝顺对下温和，长得好看又知书达理，杜有礼若不是占了家世的便宜，还真配不上。
“此番对外自然不会说是死于外室，好像要安个好听的名头。”宋清荷低声说，“杜家势必能往上走一步。”
“你都想好了？”宋清梦看她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步，“但——”
但她一辈子就要困在这里了。
“人各有所求。”宋清荷明白宋清梦未尽之意，嘴唇动了动，心中的阿姐还是没能喊出口。
她犹豫片刻，“你同季大哥的事……”
不知为何，她总是不太喜欢季初弦。
“我们和离了。”宋清梦也没说其中具体的事情，“正打算回去。”
“不稍作隐瞒么？”
宋清梦摇头。
她还有事情要问。
“也好。”
宋清荷说。
这态度看得宋清梦有些惊讶，正想说话，注意到不远处往这看了好几眼的一个男子。
年纪应该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谁，你认识吗？”
宋清荷回眸，看清了站在那的人，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
“小叔子。”
宋清荷说。
“亲的？”
“嗯。”
宋清梦微怔。
“这一点不像啊。”
她不是没见过杜有礼，而眼前这男子眉目清秀俊朗，两人之间差别未免太大了些。
“小叔子长得像公婆。”
宋清荷说。
杜有礼便是长得像他爹了。
宋清梦嘴角抽了抽，“如此快去吧。”
宋清荷嗯了声。
转身往外走去。
宋清梦垂眸，她呼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完全呼出，被突然的拥抱打断。
宋清荷又倒了回来，她紧紧地抱了宋清梦两秒，脚步匆匆地往外去了。
宋清梦怔了好半晌，直到都看不见她身影，那口没呼出的气，变成了浅淡的笑意。
宋家，同样的位置。
窗外早已没了雪，也没跳来跳去的两只麻雀。
宋清梦与齐氏相对而坐。
她本是有些窝火，可看着齐氏发白的鬓角，还是没有将一切托盘而出。
她隐没了季初弦的用意，只说感情生变争吵间发现了不对，这才来问当年的事。
“夫妻久了，没个孩子是要难些。”
齐氏叹了口气。
女儿什么性子她怎么会不清楚，当初做出那样的事她也担心，怕宋清梦不幸福，好在后来宋清梦好像真的与人情投意合。
可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初弦也一直想同你要个孩子，可惜——”
宋清梦心中冷笑了声。
她说为何娘亲总是急着催她，恐怕那个时候季初弦便想着，若是她被齐氏说动，一切便简单的多。
“没什么可惜的。”
宋清梦不想再说下去了，反正事已至此。
齐氏却犹豫了半晌。
“安安，你同娘亲说实话……究竟是初弦变心了，还是当年那孩子又来找你了？”
宋清梦微怔，随即心中升起寒意。
“季初弦告诉你的？”
几天前她准备回家时，季初弦正从外归来，说可以告诉她想知道的。
“没有。”齐氏看出了宋清梦的敌意，她还想着维护两人的感情，“是我瞎猜的。”
宋清梦抿了抿唇。
终究难掩怒气，“我先回去了。”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但还是怒气上涌。
宋清梦没留下来，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样一来回折腾，天又暗了下来。
院子不大，加上宋清梦上下也就十余人，每一个人都是她亲自选的。
用完晚膳，宋清梦进了书房。
她有段时间没回来，桌上放了好几封信，有来自游玉锦的、画铺掌柜的、还有是递给‘红娘画师’的信。
宋清梦粗略看过将其搁置在一旁，她打开了书架后的柜子。
——里面放着她各处院子的钥匙以及其中人员的卖身契。
按事情流程，她当时只是带上了地契以表诚意，若所求之人愿意帮忙，在事成之后，她才会将这些东西交出去。
但没想到许长诀是牧归里，又发生了这些事。
宋清梦蹲坐在地，她犹豫片刻。
打开了最上面一层抽屉。
里面躺着一块被大火烧过的‘石佩’，以及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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