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后天霁，正是艳阳高照。
袁氏手中绞着帕子面色阴沉地望着房门的方向，堂中静悄悄的，清扫擦拭的女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打帘过来的小女使双手捧着一个盘子，里头盛着厨房煨了许久的药进来。小女使年纪不大，满脸的稚嫩，头一回进来当家主母的屋子，本就紧张的心脏乱跳，无意中瞄到这等严肃的情景，脚下一绊，撞的肩头的珠帘轻作响，碗中的汤药也洒出几滴来。
她惊的轻呼一声，满堂寂静的时刻，实在突兀。
袁氏原就烦闷的心愈加的不耐，拧着眉头望向她，小女使急忙跪在地上，颤着声请罪:“大娘子，请大娘子责罚。”
眼瞧着袁氏面色愈加不善，吕妈妈连忙拾步到她面前，端起盘子，示意她退下，一面含着笑往袁氏身侧走:“这药的温度正正好，大娘子紧着吃，莫再耽搁了时辰。”
袁氏支着额角，微抬下巴，略带几分疲惫道:“先搁这儿吧，还没清川的消息吗？”
吕妈妈为难的摇头，宽慰道:“咱们二公子虽说为人稳重，可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平素交三五好友，年轻人时常一聚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大娘子安心。横竖他会回家来的，您先吃药，没得再把您的身子拖垮了。”
她搅了搅汤药，继续道:“咱们二公子惯来是极有分寸的，说不准您将这药吃了，就有二公子的消息传来了。”
袁氏忧愁地看了眼外面，缓缓将视线挪到吕妈妈身上，触到她希冀的目光，终归是伸手将汤药碗接了过去。
昨日陈大娘子来了一趟后，袁氏便着人去将裴清川带到松云居问话，谁料整个侯府都不见他的人影。
她是个急性子，乍一听闻这等噩耗，又不见他人影，更加的急躁。
昨夜一宿都忧愁着这事儿不曾怎么合过眼，今晨天蒙蒙亮就在前堂等着人了，谁知还是不见他回来，又遣了好些小厮去找人。
谁知直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毫无他的音讯。
捏着鼻子将药吃了后，袁氏回松云居换了身衣裳，正好遇上侯爷出书房，袁氏上前同他提了两句这事儿。
侯爷翻着手里的书页，只淡淡道了一句:“他入朝为官多年，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必然不是只靠耍嘴皮子才得的。回京途中你还同我讲官家的新政如何如何，其中不乏多有对清川的夸赞。”
他抬起眼皮颇为不解地看袁氏一眼：“怎么如今只听了个这样的消息，你便坐不住了？”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听得真是令人火大，袁氏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也是，侯爷您侵淫庙堂多少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回府休整这等小事，自然是入不得您的眼了。我不过一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自是不能和您一般稳如泰山的坐着的了！”
长宁候翻书的动作都没怎么停顿，他抬起眼皮看着袁氏明显含着怒气的面容，妥协般道:“若我儿清清白白，自然什么都不用怕，也用不着要我这老匹夫去上下打点，过几日官家自然就传他入朝去了。若他当真做了混账事，便是我豁出这张老脸也无济于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袁氏又不是来听这种人人都能明白的大道理的，当下便转身离去了，没分给他半个眼神，经过人时，还将侯爷手里的书碰到地上。
老侯爷无奈摇头，躬身拾起地上的书，拍怕上面莫须有的尘土，似是不经意地问身侧的小厮道:“你可有查清楚，那闻家小娘子为人如何，待清川如何，可是真心实意的待他的？”
小厮呵腰恭敬回:“主君，派去云安县的人还未归，只问了些京城里的人，不曾有人说过小娘子的不好，至于其他的，都说是与公子是两情相悦。”
老侯爷平淡的眉梢总算添了几分笑意，轻一颔首，转身又回了书房。
……
在这日傍晚的时候，袁氏总归是有了裴清川的消息。
回禀的小厮道:“郎君如今在魏大人府上，托小人带句话给大娘子与主君，说是魏郎君近日得了副前朝欧阳先生的《海棠辞春》的真迹，正好如今他得空，与魏大人一同好生研究研究这画，过两日便回来了。”
袁氏挥了挥帕子，闭着眼示意他退下。
吕妈妈见状，站在她身后替她轻揉着额角，道:“郎君平安无事，大娘子该安心了，缘何还愁上眉头来。”
裴清川喜欢欧阳先生的画，幼时就有废寝忘食琢磨字画的举止，如今做出如此举动，倒也不稀奇，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她这心里总归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得厉害，烦得连嘴也懒得张。
见她愁容满面，吕妈妈低声提议:“近些日子总是下雨，沉闷的紧，过两日天晴了，大娘子不妨出门走走，权当散散心了，再瞧瞧离京的这些年来，京城都发生了什么变化。”
袁氏思忖片刻，从鼻腔里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了她的话。
……
三日后，天朗气清。
侯府门外才套了马车，府门处便陆陆续续出来了好些人，随后袁氏才扶着吕妈妈的手跨出门槛。
吕妈妈同她低声提议着今日要去的地方，“侯府在东郊那座庄子，种了好些丁香，还有马球场，是个好消遣的地方，大娘子可还记得那处？昨儿个张刘家的来府里，提了一嘴说是如今风景正好。我一想，大娘子在闺中之时便极为喜爱丁香，今日去瞧瞧，就权当散心了。”
袁氏原本不想出门的，可架不住吕妈妈几次三番的提起这事儿，索性便应下了，如今听她安排地方，也没什么异议，利落地应下了。
马车驶过长街，缓缓向东郊而去。
侯府的这个庄子还是老侯爷手里挣下的，景色宜人，每逢五六月，半山的丁香开的正盛，香气袭人。
这儿原是个赏景游玩的好去处，但由于之前裴湘常来这里玩，袁氏又同她不甚对付，裴湘常去的地方，她便避其锋芒，鲜少沾染。因此对这里光是有所耳闻，来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她踩在青石板上，眺望着远方连绵的青山，脑海里关于裴湘模样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三年，还是五年？
如今回忆起来，只能模糊记得她嘴巴很厉害，人又刁蛮的紧。不过她是应该感激裴湘的，她同长宁候闹的两厢难看时，是裴湘接走了清川，而她将清川教养的很好。
正回忆着旧事，忽地有说话声渐近，隐约见听得了裴家、与闲之类的字眼。
袁氏脚步放缓了些。
这时，矮墙对面的几人更近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娘的声音，俏生生的，只听声音就仿佛能看见对面人高高扬起地骄矜的脸。
“那闻昭是个什么身份，这回与闲哥哥出事，她能帮到他吗？若是只流几滴眼泪便能得人心，那整个京城的湖只怕是都要被眼泪填满了。”
明三娘手里捏着一捧丁香，凑近鼻尖闻闻，睨着眼和女使道，“你且等着瞧吧，这回父亲帮了他，他定然会明白门当户对这个道理的。选择闻昭那样一个无权无势空有美貌的小娘子做正头大娘子，实在是最蠢的念头。他这等身份家世，就该和我这种高门显贵在一起。”
小女使点头认同，却还是谨慎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低声些，莫要给旁人听去了。”
小娘子不以为然，“我说的何错之有？现在就只希望与闲哥哥是个能拎得清的，也好早些渡过难关。”
说着，她又补充说:“不过呢，我倒不是那种妒妇，我们成亲后，他若是想将闻昭纳入府里做个小妾，我也是可以的。”
女使疑惑:“姑娘就不怕小侯爷的心不在你这处吗？”
明三娘的声音渐渐远去，空有一阵笑声，和她清晰的一句话。
“人我都得到了，其他的我才不在乎。”
待主仆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袁氏才收回若有所思的视线，侧首问:“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
吕妈妈思索了一番，猜测道:“看模样，倒是有几分像明大人。”
明大人，京城里称得上高门显贵的明家，也就一位。
袁氏道:“昌宁伯爵府明家的小娘子？”
“应当是了，昌宁伯府儿女多，这位估计是大房的。”
袁氏伸手拨开眼前的枝丫，探手捻过一束花凑在鼻旁，笑道:“倒也是个妙人。”
……
赶在夜黑之前，袁氏一行回了侯府，才入府门，管家急匆匆跑过来，弓着腰抹了把额角的汗，颤声道:“大娘子，不好了。”
袁氏眼皮一颤，犀利的目光看了过去。
“二公子，二公子出事了。”管家干裂的唇简明道，“方才有消息传来，今日陛下传召了一众人入宫，皆是些昔日随二公子一同去过祁州的将士，前些日子在朝堂弹劾二公子的霍大人也在。只听说今日他们在御书房吵了起来，到如今，所有人都回府了，只有咱们二公子，没有任何消息。”
他声音带了几分焦急，“大娘子，您可得想想法子啊。”
袁氏呼吸一滞，语气有些急的看向他身后:“侯爷呢？侯爷去了何处？”
“侯爷去孟府了，向孟公子打听今日之事，尚未回府。”
是了，孟序秋也是随清川一同去过祁州的，今日必然也有他在。
她当即就转身下阶，想着去孟府。
没走两步，忽听一阵马儿嘶鸣的声音将至，几人循声望过去。
只见有一中年男子，骑马而来，来人面容严肃，魁梧的身影在朦胧夜色中有些颓然。他才翻身下马，袁氏急切地迎了上去，抓着他的胳膊:
“如何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儿到底怎么了？”
侯爷沉默许久，在袁氏一声声的问话之下，垂首轻叹气。
“党派之争历来不是简单的事，镇国公为官几十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谁人不忌惮几分？偏偏新政触他利益，清川又是推行新政之人。”
“如今他连日不上朝，朝中怨言颇多，清川如今已然是众矢之的，弹劾他的奏章是一份接一份啊。当下在这场风波里能保住他头顶乌纱帽，不牵涉侯府和整个裴氏，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左不过是贬谪外放，等过几年……”
袁氏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很快又抓着他的胳膊，横眉厉声质问:“贬谪？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儿清清白白，只因朝堂之上官家要安抚镇国公等人，就要让我儿牺牲吗？这又是什么道理，荒谬！”
侯爷竖眉怒瞪，低声喝道:“住嘴，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你还想不想要儿子的命了？”
袁氏捏着帕子掩面，竟是双眸含泪:“那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吗？清川的功名是他一刀一剑挣出来的，怎么可以因为这些事，让他平白无故的受这冤屈？”
长宁候面色难看，良久才艰涩开口：“我岂会不知，只是这回陛下是铁了心的，大内的门都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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