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风急,满树绿叶沙沙作响。
袁氏轻阖眸,拂开侯爷欲来搀扶她的手,拾阶往回走。侯爷沉默着将马交给小厮,跟在她身后。
才过垂花门,只听夜空中一道马蹄声逼近,须臾,女使提裙跑进来,失了往日的镇定与从容:“侯爷,大娘子,来人了。”
夫妻二人驻足回首。
“来人了,是明大人。”
侯爷不解道:“明大人,哪位明大人?”
他并不记得自己何时同哪位明大人有私交。
“昌宁伯明家。”
侯爷厉眸望过去,昌宁伯爵府他知道,没落的世家,近年靠着姻亲攀上镇国公的高枝儿,这才逐渐在京城里有了一席之地。
他们这种尸山血海闯出来的贵族,自是不大瞧得上明耀这种人的。
如今遭逢清川受难,此时来侯府,断然不会是雪中送炭之人,他当即拂袖而去,回绝道:“不见。”
袁氏却瞬间想起白日里在东郊遇到的那位小娘子,已经隐约猜到他为何而来,心里有几分的希冀,拦下他:
“侯爷且等等,快将明大人请进来。”
侯爷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娘子何时认识的这等人物?他此时来我侯府能有什么好事,速速打发了便是。”
袁氏却不依:“不见人,你又怎知他究竟为何而来,他深夜来此,必然是有要事相商,侯爷不妨见他一面,听听他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再行定夺。”
“你糊涂,清川被扣下,他们能不知?如今的侯府能有什么是镇国公能瞧得上的?大娘子要见,自个去见便是。”
说罢,他拂开她的手,转身而去。
袁氏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转而招呼女使领人进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侯府前堂。
袁氏坐在上首,理了理袖口,端正姿态,朝候在珠帘出的女使微颔首。
只听珠帘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位着妃色直裰,面若银盘,唇含笑意的妇人携手而入,正是昌宁候明耀与其夫人孙氏。
各自见过礼后,女使捧上茶,在袁氏的授意下皆退了出去。
孙氏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捏着帕子沾沾唇角,绵软的嗓音道:“大娘子,深夜来此实在叨扰。今日,我也不拐弯抹角的了,咱们都是敞亮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
袁氏端详他二人几眼,面上四平八稳的,只笑着点头。
孙氏与明耀对视一眼,眸中笑意更深:“这儿女啊都是冤家,咱们做母亲的人,操的心是一辈子都操不完的。孩子幼时要担心他是否吃饱穿暖,再大些又要拘着读书,如今到了你我这个年纪,又该操心儿女的未来和婚配,总归做母亲的人是闲不下来的。”
“大娘子你有福气,生的儿子是顶顶好的儿郎,样貌又好,性子也好,在这京城里,是独一个的,谁也比不得。我家那个就不行,整日吃喝玩乐的,不务正业。倒是我家那个女儿,是个贴心的,还时常挂念着我与他们父亲,天凉了还会特意差女使过来说一声,提醒我们添衣,实在是个熨帖的。”
“本来这事儿也不该是我提出,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姻缘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小侯爷着实是个青年才俊,我与官人对他是实打实的满意,就连我父亲镇国公,也是时常在家中对清川多有赞许。今日这才厚着脸皮来贵府,想为清川与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说一门亲。”
袁氏面上笑意不减,心中却道,果然如此。
如今清川落难,只怕等着落井下石之人不在少处,当务之急是要确保他的安危,明家背后是镇国公,听闻镇国公极为宠爱孙氏这个女儿,为此不惜花费黄金百两,只为其锻造一只纯金的猫。
如今孙氏又为其女儿明三娘来此,有孙氏在其中回旋,想必镇国公不会轻易对他动手。
她早先与母家争吵断了联系,而侯爷因脾气秉性,多与京中清流文官之辈不睦。如今的侯府在外头看起来风光,实则独木难支。
否则如清川出事这般惊险之事,怎会是陈大娘子这等,早就两厢不愿碰面之人来告知于他们。
思及此,袁氏身板直了几分,压下心中微妙的不甘和愤恨,笑道:“大娘子这哪里的话,儿子哪有姑娘家的好。丫头懂事听话又亭亭玉立的,如花一般的年纪和面容,瞧着都会让人心情愉悦。令爱在京中素有雅名,也是个娇俏可人的,我是个没有女儿缘的,看见令爱,心里也是十分欢喜的。”
她唇畔噙着笑意,目光定定的看向明耀夫妇二人。
这是成了的意思,孙氏喜气洋洋的和明耀对视一眼,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她平复片刻,诚恳道:“大娘子,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过几日我带着三娘亲自来贵府。”
袁氏颔首不语。
孙氏继续道:“至于其他的,大娘子且安心。”
听罢这话,紧绷了一夜的人终于放松了下来,袁氏扶了扶鬓间,道:“那我且备好上好茶,只等着您和令爱来了。”
袁氏亲自送他们到府外,临上马车前,孙氏似乎想起什么,又停步转身,状似无意道:“大娘子,听闻清川停职与祁州之事有关,我也记得他身侧跟着一个小娘子,似乎也是祁州之人,倒是巧了。”
“听说还是先故老侯爷的恩人之后,待下回来,大娘子可得引荐引荐。祁州的风水养人,都说那里的人模样都生的好,我也想瞧瞧,这祁州人同咱们京城的人,到底有何不同。”
袁氏掌心轻攥,脸色微变,好在夜色朦胧,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她盯着孙氏假笑的脸,面上冷意险些藏不住:“能有什么不同,都是两只眸子一张嘴巴罢了,夜深了,大娘子早些回罢。”
……
送走明耀夫妇之后,袁氏坐在空荡荡的前堂上首,忽然疲惫的紧,她松松的靠在椅背上,手撑在额头闭上了眼。
吕妈妈轻锤着她的肩,有些担忧的问:“大娘子这般果决的定下二公子的事,只怕侯爷知晓了要同您争吵了,二公子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你没听清孙大娘子的话吗?祁州,祁州,又是祁州,你说她忽然好端端的提起闻姑娘做什么?还不是因为,清川这回的事与闻姑娘有关?”
她气的有些狠了,抬袖拂落小几的茶盏,拍着桌子,愤愤骂道,“糊涂,糊涂至极。早已及冠之人,竟也能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枉他自幼读的那些圣贤书,我看是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耽于情爱一事,毁了自己的前程,这还是我那人人称赞的儿子吗?”
吕妈妈抚着她的后背,安慰说:“您也不能偏听则信,许是孙大娘子爱女心切,得知闻姑娘的存在,故意这么讲的。只是为让您不喜闻姑娘,也免得日后明姑娘再与她争风吃醋的。”
袁氏轻嗤一声,语气淡然:“你今日没听见明三娘的话吗?她可一点儿都不介意清川心里有别人。再者,如今的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里面,为着自己不落个妒妇的名头,谁家的郎君没几个妾室。即便是孙氏这般厉害的人,明大人的府中不还有着两位小娘吗?”
吕妈妈沉默了,只得尽心的揉着她的鬓角,一边温声宽慰说,都会好的。
……
翌日用朝食时,袁氏与侯爷才见着面。
原是与平日里一般两人各自安静的用着膳的,但昨夜出了变故,两人几乎都是彻夜未眠,心中都装着事。
念及昨夜明耀来府里,侯爷便问了一句他夫妇二人缘何来此。
袁氏三言两语概括道:“结为儿女亲家,清川便可平安无事。”
侯爷愕然,显然是不曾想到这一层,手中的汤勺滑落,面上霎时浮起一层怒气:“你、你简直荒唐!那是你的儿子,你这是做什么。清川他心有所属,且我们二人此番回京也是为着他的亲事,你明知他心里有闻姑娘,却偏偏如此,你究竟是为什么?”
袁氏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她丢下筷子,擦了擦唇角,讽道:“新妇入门,须得有家中长辈的首肯,我从不曾见过那位闻姑娘,也不喜她,他二人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她轻飘飘看一眼侯爷,凉声道:“还有,如今他自己自身难保,有现成的捷径可走,保他顺遂平安,只不过是娶个媳妇罢了,这有什么为难的,清川是个聪明人,这点权衡利弊我相信他是懂的。”
侯爷被气笑,他站起来指着袁氏,语气沉痛:“这么多年了,我早该明白的,你怎会轻易改变你的想法,你还是当年那个视他人真心如粪土,万事皆要趋利避害,永远将自己放于第一顺位的人。”
“桢娘,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你的心难不成真的是铁做的吗,为何别人将真情**裸的剖开,满心期待的置在你面前时,你看到的却只有,这真情究竟能换来几两银子,能为你带来多少益处。”
他缓了缓,似乎想起许多旧事,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爬上红血丝,眼底隐隐含着泪水,望着她轻声问:“难不成在你眼中,这世间之人皆为利益往来,所思所想所为,不带半分真情,只为日后的前程吗?你对我是如此,如今对清川,你拼死拼活生下来的清川,也要这么残忍吗?”
他这一番话,激起袁氏诸多昔日愁怨,心下怒意更甚。
袁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强忍着按捺住自己的怒火,勉强用平静的语气道:“正是因为当初我活生生痛了两日,将他生下来,又费力将他送去大儒门下识字读书,我才要这样做。他往后一生,合该顺遂无虞,我已经失去我的清衡了,清川我容不得他出半分差池。”
她抬手抹去眼角泪水,生硬道:“此事已成定局,今日一早我已派人去伯爵府提亲,侯爷既然近来忙于绘制山川堪舆之图,还是早些回书房去忙吧,不必再与我在此做无谓的争执。事情已经敲锣打鼓的夸了出去,不可能有半路撤回的道理。”
袁氏这时已镇定许多,她凄然看他一眼:“侯爷若是有法子,何必再有我今日所为,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
先斩后奏,侯爷只觉一股气直窜天灵盖,他指着袁氏,“你、你……”
他支吾许久,竟是气的说不出别的话来,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出门了。
空荡荡的前堂,静得连外面的鸣蝉之声都清晰可闻,袁氏静坐片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木然的重新拿起筷子,就近夹住面前碟子里的菜只往嘴里送。
她吃着吃着,眼前逐渐模糊,面颊上痒痒的,袁氏仰着下巴,任由泪水滑入嘴巴。
只要清川平平安安就行。
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管,她只要她的儿子好好的活下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