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躲在暗处不停歇的叫着,薄云蔽月,林间生起阵阵凉风,山顶的风已早早携带起了秋意。
裴清川掌心被这一下震的发麻,他垂下手臂,将剑负在身后,身姿挺拔如松,眸光直视着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不言不语,表情与平素也无甚区别,便是看到来人,也毫无波澜。
万籁俱寂之时,霍颉忽地提刀刺向他身侧的人,怒道:“废物,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还留着你有何用!”
奈何方才与裴清川的打斗已耗费他大量的力气,这一下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伤人不成,反倒被后者轻飘飘挡了回来。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又欲上前而去。
“够了。”
方才一直站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
孟盛清呵住他,没什么情绪地望了他一眼,随后浑浊的眸子转而看向裴清川,横眉冷笑道:“敢一人来此,是要比你那没出息的爹和兄长要有能耐几分。”
“可惜半大小子心高气傲。”他缓缓提步,朝着裴清川的方向走近,身后月色朦胧,苍老的声音逐渐狠厉,“今日,老夫定教你有来无回!”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掌中的刀划过地上碎尸砂砾,在夜色中带出一片火星,电光火石之间,人已经在裴清川跟前,那刀也碰到了青年的衣衫。
下一刻,却被青年轻松避开。
裴清川侧首躲开,手背青筋暴起,握起剑与他正面交锋。
夜色之下,刀光剑影,兵器碰撞声与暗处虫鸣此起彼伏。
忽然之间,孟盛清抬袖一挥,裴清川只觉左侧膝盖一凉,正待低头查看,迎面而来的刀风携着浓重的杀气。
余光看到孟盛清狰狞的面目,他欲抬腿躲避,下一瞬,心里一个咯噔。
他的左腿仿佛失去了直觉,根本无法挪动,眼看着刀刃直面而来,他却完全无能无力,刹那间,只觉心中无比荒凉。
凌冽的剑气直朝他门面而来,裴清川瞳孔微缩,下意识抬臂挡在面前。等了片刻,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反倒是鲜血的温热和血腥味充斥于鼻尖。
他骤然睁眼,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歪斜着踉跄几步,是霍颉替他生生抗下了一刀。
霍颉唇边溢出血,他抬袖抹去,细瞧之下仍能看到胳膊在发颤。
裴清川左腿动不了,连忙伸手扶住他:“霍大人!”
霍颉转过脸扯了扯唇,随后看着孟盛清怔愣的样子,他往前走了一步,轻声道:“阿盛。”
孟盛清直到此时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他看着霍颉清瘦的身影,掌心的刀柄像是一团火一般,烫的他立即松开,退后几步,不可置信地低喃道:“兄长。”
他疾步过去欲去扶住霍颉,到他身边却有些无从下手。
霍颉笑吟吟地看着他,面上血色消失殆尽,眼神却是无比清亮,他艰难地抬步,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阿弟,你、你终于肯认我了。”
这种时刻了,他却惦记着这些。
孟盛清横眉竖起:“你!”
话未落,霍颉身形一晃,直愣愣栽向前去,孟盛清连忙向前接住他,然后缓缓将人靠在旁边的大树旁。
随后他咬牙拨出霍颉身上的刀,抬手运气点他身上几处穴位以止血,临了收手之时,霍颉一掌按住他的手。
仰头看着他,语气虚弱:“阿、阿弟,当年是兄长对不起你,没有看好你,致你被贼人所掳,你我分离二十余年,这些年来,我一日都不敢踏实睡去,也不曾放弃寻你的消息。从寒州到京城,我独自一人行过数回,派遣出去的人不曾断过,阿兄以为你……”
他说着,眼角滑下泪来:“苍天有眼,教你我兄弟二人重逢京城。阿盛,你自幼身子羸弱,而今却能握刀上阵,功成名就,事属苍天眷顾,泉下爹娘庇佑。从无名小卒到如今身居高位,我知你吃了许多苦,但我亦知,这些年来你亲眼见过的民生之艰不在少数。”
似乎是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孟盛清呼吸声渐重,他别开脸,冷声制止道:“要想活命就住嘴!”
说着他就抽离自己双手,掀袍欲起。
霍颉梗着脖子伸手急急拉住他的手,胸前的血又渗出了些。
孟盛清顾及他伤口,没有再动。
却是一时怒从心起,指着霍颉斥道:“你!”
霍颉急声道:“我一介书生,年事已高,而今你我相认,心中早已无憾事,死不足惜。”
霍颉不知何时手上沾满了血,在月色之下倒真有几分凄惨之意,苦苦攀着孟盛清的胳膊,声竭却字字清晰,“我朝苦冗官久已,官家此举能造福我朝千万百姓。阿盛,裴清川不能死,更不能死于你手,就算兄长求你,收手吧。”
孟盛清打鼻腔里冷哼一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双眼微眯:“谁人告诉你我同他裴氏是因新政积怨?霍颉,幼时你就不了解我,如今到这个年岁,你还是自视清高,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既然什么都不清楚,那就闭嘴,少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来教训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推开霍颉起身,提刀一步步靠近裴清川,咬牙切齿道:“裴氏,今日非死不可!”
话未落,刀已砍了过去,裴清川当即拿剑格挡,孟盛清到底年岁大,此前驻关多年,虽瘸了一条腿,可手下的力气却不小。
不过片刻,裴清川额头已渗出汗来,前臂也微微颤抖,他咬牙抵抗,一面尝试着活动下肢。
眼看刀在鼻前,周遭又不见他人前来,他眉宇深压,费力开口:“等等。”
“有什么话留着下面去给裴清衡说去吧!”
“住手!”
这时,两道声音一远一近同时响起。
乍然听到熟悉却又经年不曾听过的声音,孟盛清一时有些恍惚,手下泄了力,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至都不敢转过头去确认方才是否是自己所幻听了。
“父亲。”
温和的女声又一次响起。
孟盛清眼睛逐渐清明,他慢慢转过身,生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月色明朗,林间秋意浓,寒气渐生。
孟盛清看着几步外的女子,眼眶慢慢变红,手下的刀掉落在地,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孟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孟盛清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着,是一身朴素的尼姑服。
他大步朝她走去:“珍珍。”
孟惜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他怀中,哽咽着一声声唤着父亲。
直到此刻,手下有了实感,孟盛清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女儿没有死,他真的看到了他的珍珍。
泪水划下脸庞,孟盛清声音有几分滞涩,“为父还以为……”
孟惜擦擦泪,“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磕着头道:“不孝女孟惜,今日才敢到父亲面前露面。”
孟盛清扶起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抬手抚摸着孟惜的发顶,含泪的双眼一寸寸地看过她的容颜,急声问:“珍珍,这些年你在何处?如何不肯来见爹一面,你过得好吗?”
看着女儿身上那粗布的衣裳,心中满是疼惜:“你、你又是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孟惜低眸抬袖沾泪,再抬眼时面上已恢复往日的冷静,低眉双掌合十,没有正面回复他的话,只道:“我一切都好,父亲,劳您挂念了。”
说着,她视线往后,看着有些狼狈的青年,轻轻展颜:“几年不见,清川竟已经这般大了。”
孟盛清听到这话微一怔,凝神看看四周,掌落在孟惜肩头,轻声道:“是何人送你来此?可是因为裴清川?”
孟惜轻叹气,愧疚道:“多年前,因我之故,父亲职场受阻,又与裴伯父交恶,实在遗憾。当年那事之后,我又……”
她似乎是有些难以说出口,许久才嗫喏道:“我当年心智不成熟,没有考虑过父亲,只一心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没想到当年的祸端,如今牵涉到了清川身上,实在不该。”
听到这里,孟盛清已经完全清楚她今日忽然出现的原因了。
他借着月光仔细看着孟惜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仰天长笑,不可置信地一步步走近她,语气近乎苍凉:“我儿珍珍是我妻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精心呵护她长大,是他裴清衡有眼无珠!他裴清衡负你,你不怨?好,那平王殿下呢?”
“平王逆党,欲图谋反,我兄为护主,杀之于煦方门,京城人人皆知,孟将军如今是老糊涂了吗?”
裴清川清冷的声音自后面传出。
孟盛清只觉一股怒火直窜眉心,他扭头厉声喝道:“无知小儿,住嘴!”
“我说错了吗?官家如今未降罪于你,不曾将你驱逐出京,已是莫大的恩惠了,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因此怨恨于官家,怨恨于我兄长,真是狼心狗肺。”
裴清川梗着脖子看着他,眼底没有半分害怕。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孟盛清气得脑子嗡嗡作响,想他官场叱咤多年,谁人敢这般说他,当即就提起了刀。
“父亲!”孟惜提声制止了他,她提步往前走,注意到树上晕过去的霍颉,微微一愣。
但很快她就移开了视线,往前拉住孟盛清的袖子,泪水挂在腮上:“清川说的没错,平王谋反,我身为平王妃如今还能苟活于世,是陛下的恩典。至于我的一切遭遇,更与裴家大郎无关。”
她轻了一口气,抑制住喉间哽咽,继续道:“当年是我爱慕裴家大郎,他不喜欢我,早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我,是我再三纠缠。与平王成亲,也是我自己开口答应的,与裴清衡没有半分干系。我知道起初他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他只是利用我,想借您的兵权夺权,但后来……后来我也是真的心悦于他。”
因父辈之故,孟惜从小就跟在裴清衡身后长大,他是翩翩公子文武双全,多少大家闺秀倾心于他,孟惜心动再正常不过。
但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清衡说只拿她当妹妹看待,她表明心迹之后,裴清衡待她更加冷淡。
正巧那时平王常在她面前晃悠,平王是当今陛下最小的弟弟,自幼放浪形骸,颇为风流。
俊美的少年郎整日在她面前晃悠,又会甜言蜜语的哄着,当他认认真真地说愿意娶孟惜为妻,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此生有她一人足矣,正是少年慕爱时,孟惜答应了成了平王妃。
成亲之后,平王也没有虚言,待孟惜十分珍重,时下最新的衣裙首饰,孟惜从来不用费心思便会得到,她打个喷嚏,平王都会紧张地找两个郎中来。
所以,后面即使知道他最初接近自己的动机是父亲手中兵权时,孟惜也只是不让他进自己房门,平王却硬生生地在数九寒冬的雪地站了一个时辰,只等她开门。
如今想起那时他欲谋反前的样子,孟惜空余满腔的悔意。
她明明早就知道,平王和官家一直不和,他平素言语间对官家多有不敬。也知平王暗中和朝中重臣私下联系紧密,也察觉到他那段时间时常夜深才归家。
可还是没有开口再劝一劝。
她心疼他幼时丧母,母妃还是被官家的亲生母亲所害。又崇拜他满腹经纶,治国理政颇有功绩。
那时平王给她描绘了一副太美好的幻境,他总是揽着孟惜的腰,眉眼含笑地对她说:“珍珍,如若我得了天下,你就是我的皇后了。届时我们再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就好,等儿子长大了,我就陪你去江南和塞外,我朝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美景,我都要带你去。珍珍,这辈子遇到我,你可逃不了了。”
如若……
但没有这个如若,他败了。
他死的那时是冬天,数九寒冬,那晚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孟惜坐在窗前焦急了一夜。
冬季夜长,她没等到天亮,也没等回平王。
官家亲自来的王府,带来了他的尸体。
如今回想起来,孟惜对那日的记忆甚至有些模糊,也或许是根本没有记清楚过。
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此后很久都消沉着。
许是官家当真念及了幼时之恩,平王谋反一事,并未大肆宣扬,天下人只知他是忽然暴毙而亡。
孟惜也是想过一死百了的。
可后来,裴清川来了一回平王府,他只捎了一句平王自戕前的话。
“我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但我妻尚年幼,天真无邪,但求皇兄留我妻一命。念在幼时我母妃照顾过皇兄几年,也念在臣弟此前替皇兄挡过一箭,臣弟拜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