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花厅的“量衣风波”之后,长公主萧华棠似乎真的将那句“不再勉强”刻进了骨子里。
府中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又维持在一种诡异却井井有条的平衡里。
她不再刻意掐着时辰“偶遇”沈清弦,不再派小宫女以“殿下新得的好茶”之类的借口请她过去,甚至连目光都吝啬于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暖阁里堆积如山的军务卷宗,成了沈清弦麻痹自己的工具。
而萧华棠则将自己囿于主屋那方华美的天地,两人之间隔着的,已经不再是薄薄几道门墙,而是一片被冰封后风雪呼啸的荒原。
沈清弦表面上一派清静自得。
她将更多的时间耗在暖阁内对着边境舆图推演沙盘,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校场将一杆银枪舞得虎虎生风。
她试图用精疲力竭的忙碌,来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驱散心底那丝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的、名为“不习惯”的空落。
是的,不习惯。
不习惯清晨踏入膳厅时,那张主位永远空置,因为萧华棠改在寝殿独自用膳了。
只剩下她一人对着满桌精致菜肴沉默进食,连瓷勺碰碗沿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不习惯处理冗杂军务时,隔壁花厅竟再无半点声响。
没有了萧华棠与管事嬷嬷低声商议的温软嗓音,没有她偶尔被蠢笨小宫女逗弄出的的轻快笑声。
更不习惯这偌大的、雕梁画栋的公主府,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最艳丽明媚的那抹底色,只剩下她这一身玄墨,在过分安静的庭院里兀自沉浮。
但仔细说来,她也说不清究竟是不习惯,还是出于伤害了一个单纯女子之后的抱歉感,让她开始格外关注起了萧华棠的动向。
这日午后,暖阁内光线正好。
沈清弦正蹙眉凝神于一张标注着北狄异动的舆图,窗外却毫无预兆地炸开一阵爽朗明快、极具穿透力的笑语声,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是林楚楚!
“沈木头,别躲在里面孵蛋了!
快滚出来,本小姐给你带了压箱底的好玩意儿!”
她人未到,那把中气十足、带着江湖儿女特有洒脱的嗓音,已抢先一步撞开了暖阁的门缝。
沈清弦紧蹙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松,像是被这毫无章法的闯入,倏然解开了无形的束缚。
她放下手中沉重的舆图卷轴,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林楚楚一身利落的靛青骑装,风尘仆仆,马尾辫在脑后活力十足地晃荡。
她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院中的石凳上,怀里抱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正指挥着身后憋笑的侍卫将一小筐青黄相间、表皮还带着绒毛的果子放下。
“喏,西郊老刘头园子里头一茬的青杏!”林楚楚抓起一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沈清弦怀里,动作熟稔得如同她们还在边关军营里抢食。
“知道你沈大将军口味独特,就爱这口能把牙酸倒的!尝尝,鲜得很!”
她自己则随手从筐里捞起一个最大的,在袖口上蹭了两下,“咔嚓”就啃了一大口。
那极致的酸意瞬间冲上脑门,酸得她整张明丽的俏脸都皱成了包子,眼睛鼻子挤作一团,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却还不忘含糊地嚷嚷:“嘶…爽!够劲!”
那油纸包入手微凉,带着清新的水汽。
沈清弦解开系着的麻绳,一股极其清冽、直冲鼻腔的生涩酸气瞬间弥漫开来。
一颗颗圆润的青杏挤在一起,表皮水亮,散发着山野的生机。
这熟悉且带着刺激性的味道,果然轻易勾起了她在军中养成的偏好。
越是口舌麻木、心神疲惫时,越要靠这等酸物提神醒脑。
“有心了。”沈清弦唇角微扬,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笑意在她素来清冷的面容上漾开,如同冰湖初融的涟漪。
她捻起一颗青杏,动作远比林楚楚斯文得多,指尖轻轻一捻,才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
那浓郁的酸意在舌尖炸开,刺激得她喉头微动,眼角也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但那神情分明是带着享受的。
也只有在这位不拘小节、知晓她所有偏好与“怪癖”的挚友面前,她才能卸下那身名为“驸马”的沉重铠甲,显露出几分属于“沈清弦”本身的松弛。
阳光正好,穿过院中那株高大梧桐的枝叶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两人就这么倚在树下,一个捧着青杏细品,酸得偶尔皱眉却笑意不减。
一个捧着果子大啃,被酸得嘶嘶哈哈却大呼过瘾。
随意聊着京中新近的荒唐八卦、军中某个刺头又被罚了扫茅厕的糗事……
气氛是连日来难得的、纯粹的闲适与融洽,笑声也渐渐放开,飘散在午后微暖的风里。
负责洒扫庭院的两个小内侍,小安子和小福子,正拿着扫帚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
小安子一脸惊奇:“好家伙!林副将带来的这酸果子有神力?
咱驸马爷居然笑了,我伺候这院子三个月,头一回见!”
小福子挤眉弄眼,压着嗓子:
“可不是!你看林副将那吃相,跟啃仇人似的,驸马爷居然不嫌。
哎哟喂,这要是殿下亲自端碗燕窝过来,怕是驸马爷早就‘臣惶恐’‘臣不敢’地退避三舍喽!”
两人缩着脖子偷笑,浑然不觉头顶上方,主屋二楼那扇朝向院子的雕花木窗,此刻正虚掩着一条缝隙。
萧华棠本是临窗翻阅一本志怪杂谈解闷,却被楼下那阵格格不入、过分鲜活的笑闹声攫住了心神。
她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拨开一丝缝隙,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
她看见林楚楚风风火火的身影,带着外面世界自由的气息,毫无阻碍地闯入这方被她的“不勉强”刻意冰封的院落。
她看见林楚楚无比熟稔地将那包着青杏的油纸包,塞进沈清弦怀中,动作自然得好像她们一直便是如此。
她看见沈清弦接过那“上不得台面”的酸涩果子时,唇角扬起的那抹轻松的笑意。
那是她萧华棠费尽心机、用尽权势、摆出万千姿态也从未得见,甚至不敢奢望的笑容!
她看见她们并肩立于梧桐树荫下,距离近得衣袂几乎相触,分享着那酸倒牙的青杏,言笑晏晏,周身流淌着旁人勿扰的默契与亲近。
那一刻,萧华棠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整筐还未熟透的青杏狠狠砸中,又被那酸涩的汁液彻底浸泡、腐蚀。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酸楚感,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想起自己顶着御膳房的压力,亲自盯着灶火炖了三个时辰才成的雪蛤燕窝羹,被他一句“臣惶恐,不敢受此厚赐”恭敬却冰冷地推回。
想起自己精挑细选、价值不菲的衣料,只是轻轻搭在他臂上,便换来他如避蛇蝎的疾退和满堂死寂的难堪。
她放下身段步步为营,捧出的所有热忱与心意,换来的都是他竖起的高墙、冰冷的拒绝和那永远划得分明的“君臣之礼”。
可凭什么?
凭什么林楚楚带来的不过是些山野酸果?
凭什么林楚楚举止这般大大咧咧、毫无规矩可言?
他沈清弦却能坦然接受?!
甚至……对她展露笑颜?!
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疏离。
原来,他不是不懂亲近为何物。
只是他想亲近、愿意卸下心防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萧华棠。
这个残酷得近乎血淋淋的认知,像一把薄刃,精准无比地刺入她心口最柔软也是最骄傲的地方,疼得她眼前发花,连呼吸都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她猛地合上了窗棂,力道之大,震得窗框发出“哐”的一声轻响,将那刺眼灼心的画面彻底隔绝在外。
窗外隐约传来的笑语声,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却更加尖锐地刺着她的耳膜。
书,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每一个字都模糊晕开,仿佛在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
她走到梳妆台前,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依旧明艳不可方物的脸。
眉如远黛,唇若涂朱,可那双曾流转着万千风情的眸子深处,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与失神。
她伸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步步紧逼,她机关算尽的靠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惹人厌烦的纠缠,是打扰了他与青梅竹马宁静相处的、可笑的一厢情愿。
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素帕。
那是某日暴雨后在校场边,她无意中瞥见沈清弦练枪时汗水浸透鬓角,随手丢在石凳上的。
她鬼使神差地收了起来,甚至偷偷洗过…
萧华棠拿起那块帕子,柔软的棉布贴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彼时汗水的微咸气息。
她指尖眷恋又苦涩地摩挲着上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同色丝线绣着的、小小的“弦”字。
或许,她真的该放手了。
不是赌气,不是欲擒故纵。
是真的……累了,倦了,也伤了。
窗外林楚楚那没心没肺的爽朗笑声,夹杂着沈清弦低低的、却蕴含着轻松愉悦的回应,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模糊糊地传来。
萧华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随后她将那块承载着她隐秘心思的素帕,细致地折叠好,决然地推开了妆奁最底层的暗格,将它埋藏了进去。
“咔哒。”
合上妆奁盖子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心门落锁。
她决定,如他所愿,还他一个彻底的清静。
也还自己,那早已摇摇欲坠的、仅剩的一点……骄傲与尊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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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长公主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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