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息推开窗,深冬的晨光将天际点亮,她向东方眺望。
淡云细卷,天色空蒙。窗外是二十一坊连成片的屋脊,白雪覆盖半掌厚,晶莹剔透。更远处居民里坊竖起袅袅炊烟,晨起的人们开市早点铺子,蒸笼香气逐渐唤醒临淄城。
蒙蒙光线与冷风顺着她未罩外衫的手臂直入屋内,乔息听见肚子咕噜一响,饿了。
一盏烛火从外间走近,稻华端着烛台提裙轻步进来,绕过屏风见到她,愣道:“姑娘,一夜没睡啊?”
“睡了。”乔息收回手臂,“没睡着。早饭好了吧?”
“备好啦。”稻华挨个点燃蜡烛,身后的发带尾巴蹦蹦跳跳。
妆镜前坐下,乔息揉着脖子道:“床铺好硬,待会儿出门买床褥子。”
“好。”稻华拿笔记下后用两条浅红色的发带为她编发,问道:“姑娘睡不惯繁忙阁的床铺,前两天怎么不说?”
乔息托腮,有些无奈,“本来打算将就两天,床铺硬些也就硬些了。没想到这都五天了,三服官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为了第一时间掌握三服官的动静,这几天都睡在二十一坊。但是自从五天前上呈两幅布样后,三服官便不再向坊间透漏风声。
如果不是她在郡府中有自己的耳目,那三位新上任的服官忽然间寂静得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去年年底,三名从长安调任的新服官来到临淄,随同调来的还有长安宫廷今年自民间采购丝织服物的政令。
新服官放言,太子监国后抚慰百姓疾苦,下令加收各郡县丝织产物,充实国库,尤以临淄为多。政令一出,大小商户摩拳擦掌,纷纷自荐。新服官于七天前要求每户上呈两幅布样,经筛选后再定。乔息便一同上呈了。
这是大和十七年后,时隔十一年,官府始向民间商户的私人作坊收购产物。
或许上呈布样的商户太多,量太大,挑选需要更多时日。只是乔息看新服官此前态度似乎十分着急,没想到挑选这一步却放缓了心态。
那她也只能跟着放缓了。吃着早饭,乔息心不在焉地喝粥,听旁边稻华嚼包子的牙齿磕碰声,夹了一块酥糕放进稻华碟里。
稻华回夹给她一只包子,“你也吃,多吃些,不是饿了吗?”
乔息虽然饿,胃口却不大,吃不了太多。
稻华放下粥勺,认真地看着她,掰指头数:“睡前吃了不少东西的,胡椒烧饼、牛肉干、油煎豆腐、酱猪蹄、三丝浓汤、萝卜糕、还有薄皮肉卷和一盘果子,半夜怎么饿了呢?”
乔息惊讶,“我吃了这么多吗?”
“是呀是呀。”稻华连连点头,脑袋上的发带跟着晃呀晃。
乔息笑而不答,她的胃口一向神秘莫测。
稻华看着她,抹一把嘴唇疑惑道:“织物匠作这类东西最易瞧出好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藏都没得藏,只不过是从众多绣品中挑出几样最好的也需要挑这么久么?你夜里为这事睡不好,影响身体。”
乔息笑着摸摸稻华的脑袋,“说不准已经定下了。只是新服官看中的布样与临淄郡府看中的布样之间有了矛盾,才迟迟不决。”
稻华眨巴眼睛,不太懂,一口将酥糕咬得吧唧响。
新服官来自长安,挑选绣品纯看好坏。临淄郡府不是。郡府大员肯定希望平日与郡府存在利益关联的商户能够将产业通往长安,这对郡府来说才是好事。
乔息略有惆怅,前年淄水下游修建堤坝,是她为临淄郡府全额出资,应当能算与郡府勾连甚深……的吧。
可惜她在长安没有靠山,不然这事便非常简单了。
吃完早饭,乔息离开繁忙阁去二十一坊门前商铺。
她猜测最终还是在临淄几家大商户之中挑选,小商小户小作坊的产量根本不及供应,她有把握得选。
三服官主作天子之服,每年为皇室织作春服、夏服、冬服。为了赶在开春能让皇帝穿到新衣裳,今年的春服势必在本月运送上京,消息应当快出了。乔息心里有数,尚不至于太过着急。
站在廊檐下,她呼出一口白气。早晨阳光清明透澈,黄澄澄的颜色令积雪失其洁白。
她计划今年上京,三服官的单子必须拿下。
繁忙阁外地面上还能看见残留的爆竹碎片,她的副手还没睡醒,乔息路过扫雪丫鬟去往门前商铺。
二十一坊是她名下最大的作坊,也是临淄最大的私人作坊,在十合里中占去大半用地。剩下小半用地也被乔息买下,改为二十一坊的三间门前商铺。
此时三间商铺都已开市,乔息从后门进入,穿过不对外开放的储物间与憩室,到了外间。外间除掌柜台外,摆满一人高的布架,进来便闻到浓浓的丝织气味。
大门敞开,外面的里门也开了,阳光倾斜着铺洒街道与门扉,进门地面留下的光影如丝缎般轻薄。
这个时辰尚不会有买者光顾,铺子内冷冷清清,仅两个伙计整理布架。稻华去掌柜台后准备开业事务,无其他事可做,乔息先巡视检查各个布料架子。
掌柜台正对大门,以大门到柜台的中线为界,左右两侧分隔散立三座布料架子,其余布架靠墙摆放一圈。布架每座宽一丈,四层,层高一尺。每层布匹只裁一片,对折,按不同的料子、款式、纹样、花色并排放置展示。层架上沿做了内扣挡板,压住布料不会被风吹跑。
布架是双面,层板都是倾斜的,布料斜立起来便于展示,架身更薄,占地更小。唯一缺点是层架容易积灰,每日都需对布架除尘。丫鬟还没到位,乔息取来绒毛刷,准备逐个架子巡视,顺便扫尘。
走近右侧第一面散立布架,脑子里还在想服官的事,她忽然闻见一股异样的气息。
她站住问道:“新进的蚕丝有摆出吗?”
柜台中的稻华冒个头,“没有啊,现在摆出的都是初冬时制成的料子。”
乔息抓住味道多嗅几次,一室丝织品的气味中,出现一股更为沉浑有韧性的丝气。沉浑中几乎不含阳光的气息,反而有雨水的味道,这味道她在临淄不曾闻见过。
乔息对丝料气味十分敏感,丝气内容丰富,她能通过嗅闻感受到丝绸在织成之前的那只蚕的蠕动,包括它们吃过的桑叶、成茧后晒过的太阳与微风,甚至是它们吐丝时的心情。
每只蚕都不同,它们吐出的丝自然也不同。乔息产业发家就是多亏了她的鼻子。
或许蚕的心情是乔息想象,但她可以肯定每根丝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她清楚三服官出产的丝品气味,更清楚自己出产的丝品气味,而临淄私营的丝织品有四成出自她名下,其他商户作坊的丝品气息她都大多熟悉。此刻却出现她不曾闻过的味道。
乔息顺着气息去找,找到一面不靠墙摆放的布架,在中间两层层板之间发现一块布料。
她捏住布料扯出来,是一片墨绿色丝料,用较浅的青豆色丝线压边,没有暗纹,形状似乎是成衣袖口的一角。
针脚细密,丝线晶莹,看得出还算好料,但针法普通,是很常见的丝衣。
乔息想扯出来细看,忽觉手感不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衣角便被唰地抽回层架缝隙之内。
乔息一愣,架子另一边有人。
她正要过去,缝隙之间光影晃动,一个男人绕过架子探身过来。
为了便于挑选布料,商铺的窗户开得很大,阳光充分地照入。乔息眼前光线被横跨而来的男人遮挡,他的面容黑了一瞬。
覆盖晨光的肩颈下是墨绿色的一身,乔息习惯般看人先看衣服,内衬纯白交领与青色厚丝压边灰白腰带,刚才拽住的是他的衣角。
“姑娘,抱歉。”男人环臂一礼,“在下的衣裳不慎掉入布架缝隙之间,无意打扰姑娘挑看。”
乔息侧让半步,避开光线直射才看清他的脸,客气道:“无妨,是我惊扰公子才对。”
男人看着她的脸,又看她的头发,最后注意到她手里的绒毛刷,问道:“姑娘是这儿的掌柜?”
乔息也跟着低头一看,“哦,我不是。”她的确不是,商铺掌柜另有其人。
男人看回她的头脸,拿扇的手向旁侧示意,没留意再次挡住她身上的光线,微微笑道:“不知展示丝绸的布架在何处?我看这几面布架似乎都没有。”
以为她是丫鬟。乔息不随他的示意移动,抬手指道:“丝绸布架不在这边,在另一侧。”
稻华蹬蹬蹬地小跑来,“我来引公子去看,公子请移步。”
“劳烦。”男人微笑,随稻华指引前去。
乔息看着男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外地人?衣裳是其他产地的丝绸?她自认对丝绸了解广泛,不光是临淄,齐郡周边郡县生产的丝料她都能认得。
大概是外地人吧。不多想,乔息继续巡视。
扫着扫着,她灵光一闪,忽然发现自己算漏了一种情形。
新服官会不会下访?
之所以等了五日毫无动静,或许除了郡府内部利益顾虑外,新服官很可能在这段时日下访各商户的作坊布铺,察看工艺产量与成丝品质,有了明确把握后再做决定。毕竟是新来的,当先需要了解临淄丝业。
这男人说不准是新来的服官?
穿得起并且允许穿丝衣的人不多,衣裳又是她不曾闻过的气味。除了近期来到临淄的外地贵人,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那便很有可能。
但是受令由宫廷调派下访郡县的人应当官职不低,会如此年轻吗?这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也不像随从。难道是新服官的手下?或是有荫蔽的世家子弟?
乔息打算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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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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