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是怕了。”
他轻飘飘的回应令诸骁一愣,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我....”
“我怕你会就这么走了。”肃长琴忽然哑声道:“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坐在狼君身上逃跑的情景,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就发生过的事。”
“....琴天。”诸骁的心因他的话巨震,半天不知该做作何回答。
肃长琴低下头,靠在树边亦缄默不言。
天帝的风姿向来傲然冷情,如明珠屹立在九州之巅,但此刻,他的发丝和眉目低垂,居然有几分难见的脆弱。
“我的伤还没复原,两只眼睛还是瞎的,要怎么走?”一片默然下,诸骁忽然温声道:“你别忘了,你还兴高采烈的要替我报仇。”
肃长琴一怔,又淡笑道:“也是,你还是一头瞎狼。”
说完这话,他红着脸抓了抓掌心,有点害羞。
“那....我们回去吧?”诸骁轻声询问道。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和琴天在一起时,吃饭也好,穿衣也好,就寝也好,他的口吻总会有一种请示感和纵容,完全不像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狼妖首领。
“好啊,今日要养精蓄锐,明日才好复仇。”
肃长琴难得乖巧的答应,随他一同返回河边的木屋。
天色阴郁,黑云密布在镇子上空,预示着一场诡谲突兀的暴雨,而广义镇最庞大奢华的府邸,广义府内,也涌动着污黑如潮的风暴。
高门虚掩,偌大的前厅里,时不时传出男人惊恐和愤怒的吼声:“为什么——为什么会少一个....?!怎么会少一个,去给我找....天黑之前,必须给我找到!”
男人的面前跪着一众奴仆,只看他们面面相觑后,其中一名奴仆面露难色道:“可是....骆、骆大人,咱们镇上,真的只有九十九名不及十岁的孩童....”
骆琣生闻言眼底泛起红血丝,他发狂般把奴仆从地上拽起来,颤声道:“是不是谁家藏了孩子,是不是——!你们这群废物,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到最后一个孩子....!”
奴仆被他狞恶的面目吓了一跳,心里直犯嘀咕。
不知怎么,从昨天早晨醒来,骆大人就像中邪似的要孩子,说是要把孩子们送到京城的书院,供他们考取功名,在他们的穷乡僻壤,这原本是好事,可骆大人非得凑够一百名孩子,又让大家伙感到困惑。
不过困惑归困惑,能碰上这样让自家孩子出人头地的机会,百姓们还是欣然把儿女们送进了广义府,静候骆大人的安排。
“相公,相公这是怎么了?”
就在奴仆被骂的不知所措时,门外突然走进一名妇人,柔声询问道。
“夫人。”奴仆连忙后退半步,低下头恭敬道。
来者正是骆琣生重回广义府后迎娶的女子,其结发夫人芈敏,芈敏年岁三十有二,曾是镇上有名的医女,因年轻貌美、医术高明,备受百姓们敬重,她与骆琣生的姻缘也成为了镇上的一段佳话。
只不过芈敏嫁进广义府后,就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和寻常女子一样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其中辛酸苦辣,只有她自己知晓。
“你怎么来了?纾儿呢?”骆琣生坐下来,没好气的问道。
“爹爹——”他话音刚落,门外就跑来一名浓眉大眼的男童,欢喜地扑进他怀里。
“纾儿!”看见男童,骆琣生难看的脸色稍缓,露出笑容道:“纾儿今日在学堂过得如何?”
“回爹爹,纾儿很乖,没有惹夫子生气。”男童乖巧的回答道。
“好....好。”
审视着儿子稚嫩的面容,想到缺少的那一名孩童,骆琣生的心像沉进了湖泊,顿时变得湿冷阴暗。
“爹爹,方才我回来时,看见很多同伴在收拾行囊,说爹爹要送他们去京城读书,是不是真的?”此时,骆纾单纯的发问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当然....”骆琣生僵笑一下,忽然鬼使神差的问:“纾儿想不想去京城读书?”
这时,没等男童回答,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的芈敏便觉得不妥:“相公,我们纾儿只有八岁,岂能独自上京....”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没等芈敏说完,骆琣生就不耐烦的打断她:“我们纾儿如此聪慧,将来是要做大事的男子汉,岂能拘泥于这半寸天地?”
“可是,纾儿他还小。”
“妇人之见!”
“爹,娘,你们别吵了,纾儿、想读书。”骆纾不愿父母为自己争吵,只好主动说道:“爹爹也送我上京吧。”
“纾儿....”骆琣生的面色微变,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神色依稀不舍,却还是夸赞道:“爹就知道,纾儿最有志气。”
骆纾对父亲回以一个淳朴的笑容:“爹是镇子上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纾儿当然要给爹争气。”
“好....好、好!不愧是我儿。”听了孩童的话,骆琣生僵笑两声,随后吩咐小厮带夫人和公子去休息。
妻儿走后,骆琣生呆坐在太师椅里,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僵着脸起身,走到后院的一处柴房门前,敲了敲陈旧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了,看到他时,开门的人有些惊讶:“大哥....呃,不,大人,您怎么来了?”
“骆文,你能不能帮帮我?”骆琣生面无表情地盯着年轻男子,低声道。
名叫骆文的男子一愣,连忙询问:“大人,这是怎么了?”
“他回来找我们了!他回来了!”在他疑虑的神情下,骆琣生突然激动起来:“朝剋....朝剋回来了。”
听闻此话,骆文的脸色一白,眉眼里有股化不开的哀伤:“大人,您说什么呢,朝大王已经....死了。”
“死了的人,怎么会回来?”
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
回想起当日骆琣生逼迫朝剋交出金丹的情形,他仍觉得痛苦和无奈。
他本是街头一个要饭的乞丐,无父无母,所幸得到骆琣生的救治,才保住一条命,再之后,他就到广义府做了对方的亲信,他跟骆琣生的这几年,恰是男人最“风光”的日子,在外人眼中,骆大人除掉狮妖,是行侠仗义的大善人。
可只有骆文知道,黑狮王不该枉死,他曾无数次劝过骆琣生收手,结果只能看着他越陷越深....
“不管怎么样,你要帮我!”骆琣生突然抓住骆文的肩,声线阴冷:“你一定要救救纾儿!他不能有事!万万不能.....”
乍听此言,骆文霎时间慌了神:“小公子?小公子出什么事了?”
骆琣生知晓此事无法再隐瞒下去,便把朝剋回魂索命的事告诉了他。
“阿文,你听我说,你先送纾儿和那帮孩子走,半路上.....趁他们没发现,就把纾儿带回来,带回来后,我们,我们举家离开广义镇,再也不回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整张面容扭曲的像枯井中的麻绳。
“什么....?”听到骆琣生的话,骆文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是,那些孩子怎么办?他们也有爹、有娘....”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等他说完,骆琣生便粗暴的打断他:“只要纾儿能活下去,我顾不了别人的死活了。”
“阿文!你一定要答应我,就算大哥求你了!求你了,以前的事,是我造下的孽,可纾儿是无辜的!他只有八岁啊.....你做阿叔的,一定舍不得见他没命吧?!啊....?”见骆文眉目里尚存几分迟疑,骆琣生便又哭又跪,痛声恳求道。
“大哥....”这个称呼如同雷击,让骆文的脸又惨白许多,记起对方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只能咬咬牙,颤声道:
“大哥,你、你起身吧,我....答应你。”
“好,好....好兄弟。”
骆琣生立即止住哭腔,眼底闪出光芒:“那、那大哥就依仗兄弟你了。”
事出紧急,两人在别院里说的专注认真,完全未察觉到有一双惊骇的眼睛躲在假山石后方,把他们的话尽数听进了耳里。
王小伍今年十二岁,是镇上穷苦小户王家的独子,他今日是来广义府打杂的,干完了修剪花草的活儿计,他便绕到后院,想在上京读书之前,来找找同窗的小少爷骆纾玩玩,顺带告个别,没成想听到了这等骇人之事。
那狮妖向我要一百个童男童女,我有什么办法?!
骆文,阿文,你就帮我把那些孩子送给他吧....
想着大善人说话时狰狞的面容,直到走出广义府,王小伍的腿脚还在发软。
“唉?这不小伍吗?你还不快回去收拾行囊,明儿可就要上京读书喽....!”
途径村子口时,看见王小伍还在闲晃,同村的阿婆兴高采烈的招呼道。
而面容黝黑的孩童脸上却写满了惊恐,整个人如遭雷击:“不....我不要去!不要——”
说着,他便跌跌撞撞的往家门的方向跑去。
“嘿,这小子是怎么了....?”看他这副模样,众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却也没放在心上。
天微寒,暮色来的极快,长夜斗转星移后,广义府迎来了近日的盛事,便是骆大人的四十大寿。
正午时辰一到,挂满红绸贺字的府门前就放起了炮仗,人人携祝礼来相贺,可谓是门庭若市。
府门外的街巷上也早就集齐了百名孩童,听候着寿星骆琣生的号令。
“大人,孩子们都到齐了,该出发啦。”这时,小厮向骆琣生奉上名单,催促道。
“好,好啊....”骆琣生接过纸张,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后,就把视线放在了自家儿子身上。
“纾儿,你要记住.....一定,定要听你阿文叔叔的话,知道吗?”随后,他蹲下来叮嘱道,眼里似乎有什么难言的心绪。
骆纾不明所以,只好看了眼身边的骆文:“爹放心吧,孩儿一直很听阿文叔的话。”
“好、好。”
“娘,我不想去....不想去!我怕。”
就在父子俩告别之际,孩子群里突然传出一道恐慌的声音,接着便是爹娘劝诫的话:“有什么好怕的?!连骆小少爷都要上京儿去,这可是好事!”
听见这话,杵在人堆里的王小伍脸色更白,看骆琣生的眼神活像见了鬼,可碍于爹娘的脸面,他只好咬紧牙关,默默想怎样才能在途中逃跑。
于是,在百姓们热烈的掌声里,百名孩童便在守卫们的护送下,踏上了离开广义镇的路。
这厢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各家欢喜,可站在不远处湖畔边上的两人却沉着脸,看不出喜怒。
“我真是没猜到,这个骆琣生连自己儿子都送....这下倒有好戏看了,狼君。”
肃长琴身穿琉璃白色的道袍,手持拂尘,明艳的眼眸微微眯起,唇角带着一丝嘲意,旁边湖水的澄清落在他素净的衣摆,显出他修长绰约的身姿。
“就是这样的人,与我和朝剋结为了兄弟。”诸骁握紧双拳,觉得胸口似压着块儿石头,浑然如梦。
“狼君莫气。”肃长琴含笑靠近他,端详着他的脸:“你瞧你,气的狼牙都露出来了。”
“什么....?”诸骁脸色一变,哑声道:“又吓到你了?”
肃长琴没有回答他,只摆弄了两下拂尘:“狼君,在大仇得报之前,我会让姓骆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你磕三个响头。”
听见这话,诸骁皱了皱眉:“他在广义镇地位尊崇,让他磕头认罪....你如何做到?”
“我就是做得到。”肃长琴抿唇一笑,沙哑的嗓音中有无限的狂傲。
“你别管我怎么做到,总之,如果他真磕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天帝憋着笑,又悄悄给狼王下套。
“这....好,一言为定。”
“只是你要当心,如有危险....”
“好了,你别啰嗦了,瞧好吧。”
“.....”
就这样,听着天帝的脚步渐行渐远,狼王只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广义府里的屋檐。
此刻,门外的宾客皆兴高采烈地进府祝寿,守在门口的小厮正想闭眼偷懒,却看一位身穿白衣的道士自空旷的街巷上缓缓而来,停在了门前。
“道长,今儿是我们府上大人过寿的日子,嘿,您穿一身儿白,不妥吧?!”小厮靠在门边,吊着眼睛不满道。
肃长琴没有搭理他,而是垂下眼眸,伸出手指点了点:“我掐指一算,算出你这府上今日有血光之灾。”
“什——?!”小厮闻言瞬间变了脸:“臭道士,你说什么呐?!你够胆就再说一遍!”
肃长琴抚摸着手中的拂尘,一双明眸水光流转:“我说,今天要死人。”
他长得冶艳凌厉,这样的装扮仍有上位者的煞气和冷傲,却也有一丝不食烟火的孤冷,出口的话语更带着清冽的肃杀,让小厮有些发怵。
“你小子,不上里面伺候人,又在这儿躲懒?!”
此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了骆琣生的声音。
“大....大人,我没、没有....”小厮被肃长琴吓得全然说不出话来,只得拧着头否认道。
“快滚进去,这位是....”骆琣生刚要开骂,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肃长琴。
“骆大人,贵府上空阴云密布,妖气冲天,看你印堂发黑,恐有怨气鬼怪缠身,不得善终呐。”肃长琴不跟他啰嗦,直接开门见山道。
此话出口,骆琣生吓得肝胆都在颤,他却不能有半分表露,只好强笑道:“道长,今天是鄙人的寿辰,您,进来坐坐.....可好?”
好啊,看来这姓骆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到他强颜欢笑的样子,肃长琴也扯出一个笑容:“好,自然是好。”
“道长快请!快快请!”骆琣生急忙做出请的手势。
肃长琴瞥了一眼房檐上敏捷的人影,便不露声色地迈进府门。
骆琣生内心忐忑,这会儿见了道长,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刚一踏进厅堂,就把肃长琴迎到上座:“道长,快请坐,来人,斟茶!”
肃长琴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光鲜喜庆的人群里,只有他一人白衣胜雪,不似参加喜宴,反而像为谁哀鸣奔丧,显得格格不入。
瞅见骆大人为了个无名道士忙前忙后的,众人十分不解,纷纷停下寒暄和敬酒,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道长,相逢即是缘,来,骆某人敬您一杯。”很快,骆琣生就给自己倒了杯酒,向肃长琴客套道。
肃长琴淡淡饮了半口茶,忽然问道:“骆大人,你杀过人么?”
一语惊了半座堂,所有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就连骆琣生的笑意也僵在了嘴角。
“荒谬,我看这臭道士是故意来找茬儿的!广义镇堂堂大善人岂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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