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揽松居院中灯火通明，侍卫持刀而立，目光森冷，将整个主屋围得密不透风。
蒋翼守在门前，听见里头悄无声息，忍不住开口道：“将军，可要取药来？”
屋内一片静寂，无人回应。
蒋翼心头一跳，赶紧推门而入，屋内烛火幽微，一股血腥气混着炭火里的松香味扑面而来，待看见主子的模样，脸色骤然色变。
百里聿风仰靠在圈椅上，双目微阖，经络分明的大手脱力搭在扶手上，指缝间还滴滴答答坠着血珠。
“将军！”蒋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只见百里聿风的脸庞煞白如霜，额头青筋膨出，唇瓣泛着诡异的绯红。
这是毒发的症状。
此毒奇邪无比，彻底发作时凶猛可怖之态，连他这种行军之人都不忍看第二次。
“将军，你的毒！”
“慌什么？”百里聿风红唇微动，声音平静得让人胆颤，“还死不了。”
蒋翼急声道：“属下这就去取药来。”
说着旋风般转身往外跑，连门也忘了关。
将军在当年与北狄一战中，意外中了奇毒，数年间遍寻名医都没能解毒，唯有靠南宫氏的雪魄丹方可缓解一二。
数年前，圣上念在将军立下战功，赐下一批四品丹，其中便有雪魄丹，可服用至今仅剩一颗。
且此丹终归是治标不治本，毒性压制一两个月后，还是会复发。
原本雪魄丹是放在将军寝居的，前几日因着夫人住进来，他才将此丹挪至书房的暗格里，谁知今夜这毒来得这般凶猛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提前准备。
他疾步跑向书房，取了药后又快速往回跑着，忽的一声巨响自云栖斋传出，冲破寂静夜幕，他脚步顿了须臾，随即跑开。
屋内，百里聿风亦听见了声响，他缓缓睁眼，漆色的眸中隐隐透着暗红。
蒋翼及时奔入屋内：“将军，药来了。”
百里聿风一动不动，沉声道：“方才那动静，可是丹房传出来的？”
蒋翼道：“正是，将军放心，以夫人的天资，一定能炼出长生丹的。”
五品长生丹，解百毒，延生机，是救将军唯一的希望。
百里聿风不语，感受着体内窜动的阴冷和剧痛，冷冷自嘲道：呵，将生死系在他人手上，竟是这种感觉。
可惜，他似乎所托非人。
夜色沉沉，霜露寒重。
此后云栖阁连着三日不再传来异响。
第四日清晨，雾气茫茫，百里聿风骑着马刚从城外军营回来，便有一侍女来报，说是夫人请他过去。
他一身深紫貂皮大氅沾着霜气，眉目如墨染寒潭，深邃得叫人望一眼便心生凛意，闻言将手上的马鞭随手扔给身旁的侍卫，抬脚便往云栖阁的方向去。
云栖阁丹房内，南宫玥连着几日未曾睡好，眼底挂着两圈淡淡的疲青，素白的衣袖挽至肘间，露出一节莹润如玉的小臂，腕间还沾着几处黑灰。丹房里温暖燥热，雪萤正为她擦去额头的细汗。
见她宝贝似的捧着一颗通体澄黄的丹丸，面露喜色，不禁问道：“夫人，这能行吗？”
南宫玥反问道：“雪萤，你见过长生丹吗？”
雪萤摇了摇头：“这丹药不是只有您和家主见过吗？对了，还有陛下。”
“没错。”南宫玥脸上的笑意渐深，“没见过长生丹的人，怎会知道长生丹长什么样子呢？”
她手里的这颗丹药正是几日前从家主私库取出来的四品养颜丹，色泽和味道和长生丹最为相近，口感应该也差不多吧？反正百里聿风要的东西她是整不出来了，不如以假乱真赌上一赌，万一成功了呢？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她不求富贵，只求保命。
正思忖间，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夫人找我何事？”
南宫玥心头一突，指尖都跟着颤了颤。
她深吸一口气后方站了起来，转身将手里的丹药递了出去：“将军，请看。”
请看我为您准备的假货。
百里聿风眉梢微挑，捻起丹丸，细细查看一番，慢悠悠道：“浑圆如珠，色泽明黄，丹面天然凝结着三瓣莲花状的凸起纹路，指尖轻触时有微微暖意……”
此话一出，南宫玥犹如石化般愣在原地，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
只听他继续道：“连服七日者，眼角细纹如被春风抹平……不知夫人给我这养颜丹作甚？”
不是……怎么会这样？
“将军怎会认识此丹？”她声音发紧，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百里聿风垂眸看她：“本将军只是不会炼丹，又不是不识字。”
好家伙，竟然还偷偷做了功课，防谁呢！
“没想到将军对丹药也颇有了解。”
百里聿风不以为然：“有求于人总得做点准备，免得上当受骗。”
南宫玥心下一跌，尴尬道：“将军这话说的……”
就差指名道姓了。
完了完了，这下骗不过去了，赶紧想想怎么圆过去。
百里聿风将她的小表情收入眼底，微凉的目光驻留在她脸上，将丹丸往前一递，南宫玥悻悻抬手，将那颗“长生丹”接了回来，耳尖烧得通红。
“夫人不会想用此丹糊弄本将军吧？
南宫玥心脏骤缩，立马辩解道：“当然不是……妾身只是不慎用错了药材，碰巧炼出了颗养颜丹，想着把它送给将军……用。”
“本将军一男子，要这养颜丹何用？”
南宫玥解释道：“丹药又不分男女，将军生得俊美，服用此丹定是锦上添花。”
她此时一颗心脏七上八下地撞着胸腔，生怕百里聿风看透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吗？”百里聿风忽而一笑，俯身靠近她脸颊低声道，“本将军还以为夫人又要使这李代桃僵，偷梁换柱的把戏。”
南宫玥脊背生汗，哑声道：“怎会。”
等一下，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眼？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从她脑中闪过，南宫玥缓缓抬眼看他，心底顿时生出寒意。
百里聿风噙着浅笑，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像是厌倦了这等猫捉老鼠的游戏，敛起笑意，淡薄道：“这丹药名贵，夫人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本将军也有一物要赠予夫人。”
南宫玥闻言怔了怔。
只见百里聿风似笑非笑，修长的手指从玄色云纹袖中探出，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
他手腕微转，将纸页轻轻递向南宫玥。
“这是……？”南宫玥迟疑地接过，待看清上面写的内容，脸色骤变。
她倏然看向百里聿风，不可置信道：“将军要将我炼不出长生丹的事昭告天下？”
他疯了吗？图什么？
百里聿风的指尖轻轻拈住纸角，动作轻缓地将那张素笺从她手中抽离，顺便补了一句：“六日后，若是夫人交不出本将军要的东西，那本将军就将此信连同休书一并送回南宫府。”
一听到休书两个字，雪萤吓得瞪圆了杏眼，呼吸都凝滞了。
“你……”
欺人太甚！
南宫玥顿时火上心头，仰着头反问道：“这长生丹只有陛下才能享用，普通臣子岂可染指？将军私下求丹一事若泄露，就不怕被圣上治罪吗？”
听闻此言，百里聿风没有丝毫动摇，气定神闲道：“那我们便看看，此事一旦泄露，我们两个谁……死得更惨？”
南宫玥眉心紧拧，眼底隐约烧着怒火，一句话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张纸若真传了出去，以百里聿风的权势，他若说自己是心生好奇，圣上顶多斥责他几句作罢。而她，顶着圣上亲赐的名号却炼不出丹，那无疑是在打陛下的脸面啊，他们两人谁的下场更惨，一目了然。
百里聿风看着她这副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的模样，眼中晕染着得逞的愉悦。
他倒要看看，南宫玥这场戏能演多久。
冷风忽起，丹房燥热褪去，渐渐剩下一片寒凉。
南宫玥跌坐在身后的铜箱上，看着百里聿风的身影越过门槛，心底徒剩茫然。
怎么办？死期将至，谁来救救她呀？
雪萤一脸愁容，蹲在她身旁道：“要不咱们找家主帮忙吧？”
“帮忙？”南宫玥有气无力，“母亲又能怎么办呢？”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将军府都混不下去，恐怕对她更加失望。
看着主子难受，雪萤的心也跟着揪到一块，她叹气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南宫玥不语，闭眼冥思了半晌，正当雪萤以为她大受打击伤心欲绝时，她忽的眉心一抖，倏然睁眼。
正所谓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认识养颜丹又如何？我就不信了，你还能认识全部的丹药。
她指节倏地收拢，握紧了手中的丹丸，眼底陡地生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决然。
“雪萤。”她沉声开口道，“去将我嫁妆箱子里所有的丹药都取出来。切记，别让任何人看见！”
“所有？”雪萤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珠子，还是决定立马按照主子说的去办。
南宫玥缓缓转头，凝视着丹炉里沉寂的灰烬，心跳渐渐稳了下来。
百里聿风，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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