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尘的心脏急突突地冲撞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或许,我也喜欢你吧。”
晚春的那场雨里,就在这间书房,她的确明确又坦然地宣之于口,她是喜欢他的,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那时的她,还满心做着寻个靠山逃出相府,继续过着潇洒日子的美梦。可时过境迁,抑郁几月,梁逸尘被无情打碎又慢慢重塑的心境,似乎不敢再承认那句表白。
她轻轻别开脑袋,睫羽垂落,避开男人投来的鲜少如此赤诚的目光。
裴行曜的手指悬停在空中,眼睁睁瞧着她扭开脸挣脱。心中犹如忽然从悬崖上纵身跳下一般,猛地失重。
她这是,不认了么。
抑或只是在怨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干净,断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
沉默的僵持下,他最终一点点屈回手,松松握成拳,藏进袖里。
他们之间只剩下咫尺距离,裴行曜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她泛红的耳根和鼻尖。可那张玉兰一样面孔上,此刻却挂着清冷失神的表情,似乎揣着什么心事,惴惴不安,犹疑不决。
但凡她说出来,裴行曜必会替她办成。可她选择不说,他也开不了口去探问。
他黯然后撤,给彼此又留出了几分空间。来日方长,裴行曜这么劝着自己。
书房的门本就敞着,这当口恰好有人过来,人还未见到,就听见一个利落豪气的男声:
“将军!事情都办妥了!这是礼单,您看看——”
祁珉健步如飞,直直冲到书房门口,才猛然刹住了车。
书房里的一幕落在他眼里,就是另一番景象:新婚的将军夫人双颊飞红,自家沉稳淡静的将军脸上有被烦扰的愠色,二人挨得很近,虽不至于难舍难分,但想来刚刚也是贴面私语的。
祁珉到底是世家公子,又在军营历练,人情世故上没有裴如海那么精明。他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结巴发问:“我,我是不是,等会儿再来?”
裴行曜短叹了一声,迈步绕过梁逸尘,安坐在冷榻的小案几旁,神色重新恢复成冷静处事的中枢将军,召祁珉进来。
祁珉奉上一卷草宣:“这是您升任兵部侍郎后第一年在京城过节,各府走动也是应当的,我参照往年我家的情况替您备礼。按将军的吩咐,还添了几家,相府自然少不了,关家路途远,已经着卫队出发了——”
梁逸尘有些意外地抬头,插话进来:“关家?是说我母舅关家?你和我外公也有来往?”
裴行曜微微一笑:“关家在军中颇有声誉。往年只是问候,今年你我成婚,自然不同。”
梁逸尘点头认同,忽然又想起一事:“卫队已经出发了么?我前几日写了家信,本想明日再寄,可惜……”
裴行曜没出声,褐眸瞥了祁珉一眼,祁珉立即道:“啊,还没有。他们明日才走,是我记错了。夫人尽管把信交给我就是。”
梁逸尘杏眼一亮,登时欢喜起来:“你等着,我这就回房去拿。”
她前脚出门,裴行曜便沉声吩咐:“叫裴如海去追,他近来的修习大有长进,脚力最快。”
祁珉毫无异议,甚至幸灾乐祸了几秒,又低头请示:“将军,柳府的年礼,我之前也替您备下了,如今…当真不打算来往了吗?”
裴行曜敛起刚刚松弛的神色,面容沉郁:“是。把柳家划出去吧。”
祁珉替他犹豫:“可是,柳老大人毕竟是工部尚书,他儿子入朝也几年了,为人口碑尚可。这回说话是没分寸了些,但因此就断了交情,是不是有点……过了?”
睡凤眼轻轻掀起,裴行曜瞟了瞟祁珉,见他如此委婉说和,也不忍继续为难。他索性起身,几步走到书案前,取笔蘸墨,轻巧锐利的笔锋直接将礼单上的柳府抹掉。
裴行曜捏着草宣纸的一角,在冷干的空气中挥了挥,又塞回到祁珉手中。
祁珉望着那一道锋利坚决的墨迹,不禁缩了缩身子。柳家公子是他打小就认识的,昨日,裴行曜与柳公子在宫墙外打了个照面,原本只是寒暄了几句,可那柳公子多嘴多舌,恭贺完裴侍郎大婚礼成还不算完,非要补一句:
“梁相家的大小姐,柳某也曾见过,确实倾国倾城,容色超绝。只是听闻她秉性高傲乖张,行为也不太安分检点,又是出身梁府,实在有点委屈裴侍郎了。”
柳家公子自以为是在体恤惋惜,表示同情,可话说了一半,裴行曜便已经冷下脸来。
原就精瘦干练的将军身躯,肌群肉眼可见地一寸寸集结,连带着他那张小麦颜色的脸也僵硬了起来。跟在他身边的祁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战场上,身旁的将军变回一尊冷血无情的杀神。
裴行曜动了动脖子,关节咯嘣作响,浑身散发着嗖嗖冷意。
他微眯着眼,面若冰霜,眸如雪仞:“柳大人说笑。我家夫人样样都好,裴某爱惜都来不及,哪来的委屈?”
当场冷漠的发作,终究也不算撕破脸。但转头,裴行曜就通知了祁珉,今年不用再备柳府的年礼。
祁珉一开始甚至都没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心中的裴行曜,指挥调度的是千军万马,心胸气度并非常人能比。可当他傻乎乎追问时,裴行曜冷冰冰地确认了原因,这才彻底击碎他的印象。
祁珉大呼上当:将军,从前是谁教我莫计得失,只看全局?
冷静下来后他又为裴行曜找了借口。不是将军的问题,是夫人的问题。一定是这位梁大小姐太过缠磨多情,而将军新婚燕尔,鬼迷心窍,才会一时犯起糊涂。
“红颜祸水啊。”
他将梁逸尘的家信交到裴如海手中时,也这么感慨了一句。
哪知裴如海却立即垮下脸,严肃反驳:“我家裴府的夫人不是红颜祸水。”
祁珉竖起眉,略有些吃惊:“真是稀奇。你们裴府是不是都着魔了?”
裴如海不理睬他,顾自去马厩牵了匹快马出来,问清卫队的路线后便上马飞奔而走,留祁珉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柳家公子说梁逸尘性子傲,行事不安分,这些传言祁珉都明白出处。可又强调了她出身梁府,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祁珉想不明白。而另一头,柳府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柳铭得罪裴行曜一事,原本并没有摊上台面。可在柳府饭桌上,柳铭却将自己偶遇裴行曜当琐事讲了出来,略略复述后,又是一阵扼腕,替裴行曜不值。
柳老大人一听,气得饭都吃不下,直接捂住胸口:“你,你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人家是天子御赐的姻亲,轮得着你说三道四,打抱不平?”
柳铭吓得愣在原地,心虚辩解:“天子赐婚确实是上上荣耀,可裴行曜就真的愿意娶梁相的女儿么?父亲不是讲过,当年裴家满门之灾,可都是拜梁相所赐——”
柳老大人一拍桌子:“你住口!你的年岁都白长了?梁煜经手的谋反之案,牵涉家族众多,裴府都排不上号!况且如今寰帝赐婚联姻,难说有没有化泯恩仇的意味,你怎敢在裴行曜面前搬弄这些口舌——你,你给我去暗房跪着,好好思过!”
柳老大人治家严谨,向来说一不二。此话一出,女眷们纷纷涌上来求情,求他念在天气寒冷公子无知的份上加以宽恕。年尾好端端一餐丰盛的杀猪宴,倒也没人有心情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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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这日,梁逸尘在醉胭楼待到很晚。一出后门,她便瞧见裴如海提着盏灯,坐在马车上,似乎已经候了许久。
她没多想,疑问脱口而出:“怎么是你——裴行曜呢?”
这段时日,她每每从醉胭楼出来,裴行曜都会立在登科巷的暗角里,不急不躁地等着她。他孤身而立时,往往融在夜色中不被察觉,而一旦接到她,就会点上灯笼,与她并肩而行。橙黄微弱的光在他们之间晃着,像是划开泾渭的线。
即使隔着半丈,梁逸尘也觉得心安。次数多了,她偶尔还会与裴行曜闲聊二句。
譬如瞧见他尚未卸甲,就会顺便问问他今日是不是军务劳碌。如果实在无话可聊,她还会自娱自乐地轻哼几句小曲,全当一路解闷。
梁逸尘倒从未想过,为何裴行曜总能不偏不倚地接到自己。只是今日他没来,却让她有点不适应。
裴如海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撩开厚实的棉帘,将她扶了上来。
他连夜赶路,将梁逸尘的家信交到卫队手上后,又昼夜不停地赶了回来,就是为了能赶上过年。只是裴如海刚到府里交差,就又接下另一个差事,便是护送梁逸尘回府。
裴如海毫无怨言地等在登科巷。待梁逸尘坐稳,又拍了拍马背,马车开始缓缓前行,他这才解释道:
“祁珉回自己府上过年了,将军就托我来接夫人回去。他病了,正卧床休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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