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马儿走得很稳,车内的女子心里却七上八下,颠簸得厉害。
裴行曜病了?
梁逸尘想象不出他病倒卧床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男人整日如苍翠松柏一样葱郁茂盛,屹立不倒,寒冬腊月的夜风里,他总是静立在巷子幽深处。
裴行曜是从沙场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他那副身子金刚铁打,京城的北风也能将他吹垮吗?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裴行曜此刻病倒在床上,而她,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却刚刚从烟花巷里兴尽而归。
梁逸尘觉得自己没心没肺,不禁愧疚难当。
她躲在车里,羞于露头,却还是忍不住问:“裴如海,你家将军病势怎么样了?”
裴如海不动声色地纠正她:“咱们将军——应该是寒热症,大夫说是受了凉。不过我出门时,他神志还清醒着,特意嘱咐了今日露气太重,要驾车来接您。”
梁逸尘更觉得无地自容。
人家病中还记挂着让她少走几步路,可她受恩受惠,潜意识里却还没把自己当成裴府的人,叫得如此生分。
梁逸尘低声催促:“再快些。”
裴如海一掌劈上马臀,马儿嘹亮地嘶鸣划破寂静的夜色,撒开四蹄疾奔。
顾不得夜深,梁逸尘下了马车便一路快步走到裴行曜的卧房前。行至门口,见里面仍然微弱亮着灯,她又犹豫不决地停住了步子。
自大婚后,他们一直分房而眠。裴行曜对府内外的口径都很一致,说是他晚上经常要去盯防巡夜,与梁逸尘同住一室会让两人都睡不安稳。他独辟了这间客居室,与梁逸尘歇息的梨棠轩仅隔一道矮墙,梁逸尘此前从未踏足。
此刻她站在门前,如同踏入他人领地的野猫,一腔热血在雄狮面前又凉了下来——尽管这头雄狮现正在病中,而且大概已经睡着了。
裴如海恰好在这时追了上来,见梁逸尘立在门前不进去,疑惑道:“夫人,您怎么了?”
梁逸尘左顾右盼地找借口:“我,我怕,这会儿进去会搅扰他休息。”
裴如海松了口气,直接将裴行曜的老底抖搂出来:“将军特意吩咐过,如果夫人您要进去探病,无论何时都不会搅扰他。”
梁逸尘:“……”
(裴行曜病中惊坐起:“……”)
话都这么说了,梁逸尘别无他选,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甫一迈入,裴如海便十分知趣又自觉地把门从外面一关,将他二人“锁”在房里。
她凑着微弱的烛光四下打量。这间客居室装潢简练,从柜子到桌椅都是未上漆的粗木,毫无雕饰。屋内冷清清的,只有个将灭未灭的火盆,说是间卧房,倒更像军营中草草将就的指挥营帐。
唯一有人气的便是那张硬木床榻。梁逸尘凑近了些,看清了榻上的单薄被褥,柳眉拧了起来。
她打定主意,当下便转过身,要出门喊人来。
只是,还没等她迈出一步,身后便抬起只手,牢牢地扣住她的腕。
裴行曜勉强撑着身子,声音发虚:“是你吗?你回来了?”
他问得突然,其实并没叫她名字,梁逸尘却十分肯定地应了声:“是我。你先放手,我去叫人替你换软和厚实的被褥,你本就病了,还盖这么薄,对病情实在无益。”
男人没有放开,反而扣得更紧了。连梁逸尘都有几分惊奇,他的手在病中竟然也这么有力。
只是他虚浮发灰的面庞,和略有些迷离软弱的褐眸,总让人觉得,这头威风凛凛狮子退化成了大猫咪。
裴行曜嘶哑着嗓音:“这么些年都习惯了,太软的被褥反而睡不安稳。你若是怕冷,柜子里其实也放了两床备用的,拿出来便是。”
梁逸尘“哦”了一声,快步走去拉开柜门,随后呆在原地。
她若是怕冷?裴行曜同意多盖一床被子,是因为怕她冷?
可她又不在他的床上!
梁逸尘后背一凉,忽然觉得病弱的裴行曜似乎也不是那么虚弱无害的大猫。若是她抱着被子过去,裴行曜会不会顺水推舟,骗她同床而眠?
裴行曜弱弱唤着:“怎么了?是不是抱不动……”
她戒备地望了床上的男人一眼。
那个被判病重的男人,此刻呼吸粗重,又竭力压着自己嘶嘶的气息,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严重,要她放心。
男人老老实实地躺在薄衾下,看着整个人都软绵无力。梁逸尘叹了口气,连她呼出的气都在一霎间成了白雾。
腊月寒夜,他病势缠绵,她于心不忍。
梁逸尘最终还是抱着一床薄被走到床榻边沿,展开两臂一抖,被子轻飘飘地落在裴行曜的身上。
他手脚一动不动,微微睁着眼,朝她感激而抱歉地笑了一笑,似乎是在说:给你添了麻烦。
梁逸尘彻底软下心来。
她本就觉得愧疚,现下看见裴行曜这样虚弱,甚至起了怜惜之心,忍不住伸出手探了探他的前额。
“还是烫的。”梁逸尘的手背停在他额上,多放了一会儿,“大将军,眼看着明天就是除夕,你却患了寒热症,这个年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她刚要抽回手,却被裴行曜轻轻拽住缎锦袖口。他那双褐眸如同蒙上薄雾,仰着脸轻声乞求道:
“夫人的手凉丝丝的,可否,多留一会儿?”
梁逸尘一愣,心脏跳动失率了半拍,听他这样解释,才慢慢缓了过来。
她冬天里极易手冷,又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此刻那双细嫩的手的确冰凉凉的。梁逸尘想了想,即使自己回房,也是抱着手炉暖暖,倒不如留下来,替裴行曜降降温,也算自己尽心。
她大方地伸过手去:“就借你一用。”
玉骨冰肌贴上男人的额头和双颊,温烫紧实的触感自她掌心慢慢传递,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肩头,脖颈,耳后。
男人轻轻把着她的手腕,在自己脸上缓缓地抚触行走,锁紧的眉头松开了些,似乎发热的不适感真的在慢慢消退,多了几分轻松舒缓。
梁逸尘却扭过了脸,并没看见这些。她不知道他的温度有没有降下来,但自己的温度,实实在在地在上升。
她的手指,欲僵而不敢僵,任由他引着,将他脸上的每一寸都抚摸了个遍。
耸挺的鼻梁,瘦削硬朗的颌骨,坚毅锋利的眉眼,微微向下的薄唇……
心脏愈跳愈快,她忍不住说:“裴行曜,你……”
裴行曜望着她轻闭的眼和扭开的头,追问:“我?”
梁逸尘老实坦言:“你长得,确实好看。”
不是那种秀气精致的好看,不是那种出尘化仙的好看。是被磨砺过的凛冽沉静和始终秉持的少年英气,交织错落在一起。如同刀,如同剑,不出鞘时华重古朴,端庄肃静,而一旦拔出,又锐不可当,杀人无形。
裴行曜引着她的手,同样停了停。随即,他试探地捏起她的指尖,一寸一寸,挪到了自己的唇上。
这张硬挺坚毅的脸上,最柔软的部分便是他的唇。
梁逸尘心脏突突直跳,刚刚暖热的手,又一次猛地凉了下来。这点变化被裴行曜捕捉到,于是又听见他问:
“是不是还觉得冷?卧进来暖一暖,好么?”
她倏然睁大了眼,手更凉了,彻底化成冰块。脑袋更是乱成一团浆糊。
梁逸尘不知道如何作答——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拒绝,可也没有到欣然同意的程度。
裴行曜替她找了清白的借口:“我挪一挪,你只躺在我贴身的这层被子上,再盖一层刚刚的新被。你只当是暖身子,顺道替我降降温。”
好像,也不是不行。
梁逸尘掀开最顶层的被子,缩手缩脚地钻了进去。和她一样缩手缩脚的还有裴行曜。他已经尽力退让到了床榻的最里侧,半边身子都贴着墙。
可即使裴行曜拘谨忍耐至此,梁逸尘平躺了一会儿,索性还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两人之间宽敞的空位,足以让裴如海和裴琰容都挤进来一起打通铺了。
裴行曜忽然涌上极大的挫败感。
他闷着声音,忽然道:“梁逸尘,我晚上睡觉老实得很。”
梁逸尘不解:“嗯?”
他又说:“不会动手,打不到你;不会动脚,踢不到你。”
梁逸尘:“噢…”
他快到了极限:“大夫说,我这病不会传染人。”
梁逸尘:“那还挺好…”
听她这么敷衍回答,男人终于丧了气,轻轻短叹,随后一声不出了。
背过身去的梁逸尘并没意识到他的变化。此刻她双颊郁绯,手明明是凉的,却在微微冒汗。对视是不可能对视的,她宁可侧卧到自己半边胳膊全麻掉,也不敢转身过去让他看见自己的害羞至此的表情。
梁逸尘想;同床暖身子果然卓有成效。再过一会儿,她自己都要发烧了。
良久的沉默后,她凭借素日的好耳力听见裴行曜悠长深重的呼吸声,自己也跟着隐隐松了口气。
裴行曜,这个病人,可算是睡着了。
她僵硬地动弹着酸麻的肩臂,刚一翻身,便闯进裴行曜沉静如水的睡凤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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