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开集市。天气回暖,午后日光和煦,不少摊贩都早早开张,在沿河两岸占了热闹地界,为晚市灯会做准备。
梁逸尘穿一件鹅黄裙衫,外面套着缎绒披肩,独自出门,步伐轻快穿过街头巷尾。
开春时节,四处都生机勃勃。耐不住性的孩童已经跑了出来,在捏糖人和卖风筝的小摊前聚集。她弯眸掠过一片欢声笑语,自己也不觉跟着展开笑颜。
“哟,这不是长姐么?”
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梁逸尘扭头一望,见梁轻瑶站在不远处,装扮得贵气秀丽,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嬷嬷,好不排场。
梁逸尘此时心情正好,遇上梁府旧人,也勉强点了点头。毕竟梁轻瑶先叫了长姐,她便也淡淡回声:
“轻瑶,新年好。”
梁轻瑶故作亲热地凑上来,伸手要去拉她:“我出门逛逛,这么巧便遇上姐姐了,不如我们一起。姐姐就一个人么?裴将军……姐夫呢?”
她说着,开始向梁逸尘身后张望,醉翁之意不在酒。梁逸尘无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冷声戳穿:“别寻了,我就是一人出来的。我还有其他事要办,轻瑶,你接着逛街吧。”
说罢,梁逸尘抽回了手,快步离开。梁轻瑶还在她身后“长姐”、“等等”地叫着,奈何她被一群下人拖围,只好眼睁睁看着梁逸尘走远消失。
梁逸尘没有骗梁轻瑶,她确实不得空逛街,而是要赶到醉胭楼为今夜的新年首演做准备。
一进门,她便拿出准备好的岁钱红包,喜气洋洋地发给年纪尚小的姐妹,一边发一边说着吉祥话。最后一个留给了沈芜,梁逸尘笑吟吟地对她道:
“沈芜姐姐,沈老板,弃梁在此祝你今年能把醉胭楼经营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沈芜接了过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哽咽。她忽然一把揽住梁逸尘,胸腔里的气息微微颤抖。
“弃梁,你可知道,我们醉胭楼从不过新年,也有许多年没有发过岁钱了……”
梁逸尘一怔,不解问:“为何?”
夏栀在旁解释:“春节是要阖家团圆的,我们这些人,没几个还有家,反而还要提醒自己又蹉跎了一年,如此张罗过年反倒感伤了。索性就当它是个平常日子,只是要被鞭炮声吵闹几天而已。”
夏栀戳破实情,激起几个年纪尚小的姑娘心中的凄苦,此时已经开始偷偷抹起眼泪。梁逸尘一路的好兴致忽然烟消云散,怜惜地掏出手帕,替她们挨个擦着。
梁逸尘安慰着她们:“好妹妹,都不哭了。咱们姐妹聚在一起,不也是一个家吗?以后还是好好过年,年宴、烟花、岁钱、饺子,个个都不少,好不好?”
梁逸尘转过身望向沈芜:“估摸这几日都会很忙,过阵子,再休息一日,我们给大家重新过个年。”
沈芜点了点头,强忍着酸涩的眼眶微微发红。
是夜,醉胭楼开市。歌姬弃梁首演《开盛新春曲》,让醉胭楼不费吹灰之力地招徕流水一般的宾客。不出半个时辰,便人山人海,座无虚席。
弃梁依旧蒙着面纱,登台时,手持一把姹紫嫣红的腊梅,身上也是朱色裙袍,与一派新春喜气不谋而合。一阵柔弦后,她丹唇轻启,青玉似的声音又亮又透,汩汩流淌: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一曲唱罢,厅堂上下寂了片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掌声。文人雅客交头接耳,纷纷品评起曲词唱腔,无一赞不绝口。
“风霜尽,气象和,新年新气象!胡琴与筝相得益彰,还配了大鼓作底,霎时就把气场拉起来了!京城小楼,一群女子,竟也能有这样宽远的胸怀,妙哉!”
“弃梁的唱腔也与这曲子绝配。去年听她唱《恨刘郎》,嗓音还揣着凝恨幽怨,今日这一曲,她却激昂向荣,通透至极,一丝小戚戚都没有。当真是顶级歌姬,对曲词情绪拿捏得如此精准,不可与平常歌姬相比。”
不少人都点头附和,喝彩声经久不息。台上的歌姬却已经谢幕数回,悄悄回了小室,将腊梅插回瓷花瓶里。
沈芜喜笑颜开:“你听听前面这动静——也是他们幸运,能赶上你《开盛新春曲》的首演。我听完,只觉得心肺都通畅了,什么恩恩怨怨不如意,全都不值一提。”
梁逸尘浅浅一笑,没有答话。前厅沸腾如火,她却没来由地想到另一个听众,不知唱到哪一句时,那个不识货的听众便睡着了。
她卸下繁复珠饰,对沈芜交代:“初六开市到元宵这一段时日,是开年生意最关键的时段。按咱们之前商议的,《开盛新春曲》连演三日,正月十五返场。今日我便先回了。”
沈芜奇怪:“这么急?你才刚下台,去楼上雅间坐一坐也好。”
梁逸尘婉拒:“今日府上还有事,就不坐了。”
沈芜送她出门,见她衣影飘飘而去,心中不禁纳罕:弃梁成亲后,名义上成了将军夫人,实则从未听闻裴府要她做什么,怎么今日会有事?
素日入夜即静的登科巷,今天也赶了一波热闹。不少店铺仍然开张,其中有家生意最好的,听说还请了位老状元来坐镇,只要买他家的文房四宝,就能免费得一幅题字。望子成龙的父母纷纷围上前去,一时间,登科巷也水泄不通了起来。
急着赶路的梁逸尘四处寻摸着空子,想要绕过人群,却挤都挤不进去。情急之下,她回头一望,瞧见一墙之隔的烟柳巷主道却是车水马龙畅通无阻。从烟柳巷绕到将军府实则更近些,只是为了低调行事,她才总从登科巷绕路。想到今日府中还有急事,权衡之下,她抬脚往两巷相通的甬道而去。
“长姐!”
脆生细腻的女声不偏不倚在她身后响起。踏入甬道没几步的梁逸尘扭头,与梁轻瑶打了个照面。
梁轻瑶偏着头探望一眼,大声问:“长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对面看着烟红酒绿,好生热闹啊。”
她身边跟着的小丫头含翠,凑近了低声说:“二小姐,那边是烟柳巷。”
梁轻瑶瞪大了那一双无辜的眼,仿佛被吓坏了:“烟柳巷?那是什么地方?难道——”
另一个梁府嬷嬷横眉冷竖,瞪了一眼含翠,又嫌恶地瞟着梁逸尘,最后才转向梁轻瑶,语气里夹杂着警告劝诫。
“二小姐,那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可是爹生娘养长大的相府小姐,你母亲从小就教过你洁身自好,少沾染打听这些腌臜人事,咱们还是快走吧,少跟那些没娘教养、自甘堕落的人扯上干系。”
沉默半晌的梁逸尘猛地抬起眸,杏眼闪过凌厉寒光。她亭亭袅袅地上前,微微勾着唇,挤出冷笑,而后纤手起落,“啪”地一声扇上了那个嬷嬷的脸。
“你——你——”被打的嬷嬷气得急火攻心,却不敢对梁逸尘怎样,只好噗通跪下,“二小姐,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梁轻瑶也万没料到长姐会直接动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长姐,你怎能打人?这嬷嬷也是相府的老人了,是看着你我长大的——”
梁逸尘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肥硕老妪,眸光潋滟,拧出一丝毫无善意的笑。她轻拍着手心,似乎是在嫌脏而拂尘。
梁逸尘清声婉婉,气定神闲:“父亲常说,管教下人要严谨规矩。轻瑶你还小,分不清是非,身边下人多嘴多舌,你还以为是帮你顺你。若是由着她们胡来,迟早会给你惹出大麻烦。索性我今日遇上了,就帮你管教管教!”
她低头,摄人心魄的杏眸锁着老妪,嘴角噙笑:“嬷嬷,不知你当年有没有爹娘教养,教教您谨言慎行,祸从口出?”
她说完,抬脚踹上跪着的嬷嬷,将人踢得猛一趔趄,扑倒在地。那嬷嬷“诶呦”一声,哭天喊地起来,不住地叫着“二小姐”、“夫人”、“救命”之类的字眼,两手死死拽着梁轻瑶的裙角。
梁逸尘冷笑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见梁轻瑶不死心地继续喊道:
“长姐!下人出言不逊是该管教。可堂堂相府千金,将军夫人,去烟柳巷寻欢作乐,难道就是有教养的吗?”
梁逸尘原已经走到甬道尽头。但梁轻瑶这一声控诉,声音尖细透亮,竟将登科巷和烟柳巷的的行人都纷纷吸引而来,堵在甬道两头,张望着里面的热闹,又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那女子刚刚说什么?相府千金?谁是相府千金?”
“这两个都是!同为姐妹,怎么在外面还吵起来了?”
“似乎是登科巷的那姑娘要拦着另一个去烟柳巷的,听闻那个往烟柳巷去的姑娘还是将军夫人呐!啧,清白姑娘家做什么要往烟柳巷跑,那等污糟之地……”
“烟柳巷也有不少清净的馆子乐坊,岂可一棍子打死?京城多少世家公子都去听曲吃宴的,可不敢胡说。”
人声鼎沸,梁轻瑶眼见自己占了上风,不由得底气十足,言辞间步步紧逼。
“长姐,你待字闺中之时就爱出门玩逛,父亲溺爱宽纵,对你并不设防。可我万没想到你堕落至此,竟然还要往烟柳巷钻——你已出嫁,如此荒唐行径,丢的可不只是相府门面,你让裴将军情何以堪?!”
梁逸尘粗粗扫了一圈,不少围观者被梁轻瑶一番陈词震惊得目瞪口呆,似乎万没想到对面要往烟柳巷走的姑娘真的是高门贵女。
她眯起眼,盯着算盘打得极妙的梁轻瑶,觉得这姑娘愈发像她母亲姚氏了,连说话杀人不见血的本事都见长。
“天地风霜尽……白云窝。”与前文出处相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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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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