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声音怯怯的,此时脸上已经红了。
“仵作周大有,他当仵作很多年了,懂的东西很多,就是脾气不是很好。”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姚苔听清了,笑道了句谢谢。
眉眼弯下来后,姚苔的眼珠如黑葡萄般漂亮,多添上了明媚之色。
“这个周大有如何?”姚苔转头看向李谦。
李谦很慢地眨了眨眼,才开口回道:“他也不喜欢站着,这个时间在停尸房可以找到他,上值之时有禁酒的规矩,此时该是清醒的。”
姚苔谢过,便抱着卷宗寻去了停尸房。
李谦循着姚苔离去的背影望去,少女的身形偏纤瘦,绯色的官袍套在她身上并不算合身,步伐带动下摆摇曳,在阳光下就像一件红石榴袍,明艳动人。
李谦微微垂下眼眸,敛去了眼中的片刻失神。
文卷阁内又落入了寂静,阁外的池塘里不知被谁丢进颗石子,扑通一声溅起一束水花,很快只剩下圈圈消散的涟漪。
直至日薄西山,姚苔再也没出现过。
散衙之时,李谦收拾好桌上的工具便和同僚告别,走出大理寺,见正门外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装潢华贵,车顶翘起的檐角上还挂着一只玉铃,俨然是五皇子府上的。
同僚对此议论纷纷,都压低了声音猜测,李谦听到了几句闲话,无意抬眼看去,那人和他对上眼神后立马噤了声,步履匆匆离开。
车夫的袖口依然是绣着牡丹,正专注地盯着从大理寺出入的人员,见李谦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上前来,先拱手行了礼。
“劳烦大人帮忙传个话,问问姚大人今晚可还归家。”
李谦想了想,便应下了。
他不喜站队,但在裴云起眼里,中立也是站在对立面的选择,何况他早就看自己不顺眼许久。既然白天已经帮了姚苔一把,反正今晚无事,再帮忙带句话也无妨。
李谦推门而入时,正好看到周大有躺在那张破旧的竹编躺椅上喝酒,黝黑的脸上已经晕了酒酣后的红晕,眼睛里也显露出了上了年纪的浑浊。
殓房里陈具着不少尸体,日落西沉,只点上几支了火烛,房内大体还是被笼罩在昏暗里,映在墙体上的影子摇晃不定,鬼影森森。
站在那些尸体中间的女子却丝毫不惧,甚至还附身贴脸那面容可怖的陈尸,用镊子拨弄夹起有些**的肉。
“卷宗我还未看完,明早我再还到文卷阁里去。”姚苔抬头瞥了一眼进门的人,见是李谦,便以为是来要卷宗的。
她脸上蒙着布条,声音有些闷,露出的眸光扑闪,看起来学到了不少东西,跃跃欲试。
屋内有着淡淡的药草香,是周大有专门制作的用来防腐的香料气味,李谦便走近了些,也打量着姚苔面前的那具遗体。
“王府上来了马车,你家里人问你今晚可否要回去。”李谦提起了正事,又问向周大有:“不是说今天就来把尸体接回去吗?”
周大有已经醉醺醺了,打了个酒嗝儿,才慢吞吞回道:“估计也快了吧,等他们来了我就能下值了。”
姚苔这才记起自己已经成婚,听到“家里人”这个称呼时还有些恍惚。
也不知魏清珪病况好些了没,早上出门也没能见上一面。
只是又想起裴云起那隐隐的嚣张跋扈之态,姚苔有些无奈答道:“还是不回了,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资质,这个月估计都要在大理寺留宿了。”
李谦得了这句话便离开了,周大有继续喝着他的酒,姚苔则是继续观察着眼前这具遗体。
死者名叫冯知间,三十二岁,身材矮小瘦弱,嗜赌成性,前晚死在赌坊外,被债主用匕首插进了喉咙。
他有一个哥哥在国子监做直讲,这几天刚好碰上国子监内有课试和月课,所以遗体暂时还停在大理寺的殓房。
这案子是裴云起破的,周大有说他那天晚上喝醉了酒,等他赶过去的时候,裴云起已经抓到凶手了,连验尸都用不上,还正好给他家里人留下全尸,回去也好做法事下葬。
要不是姚苔手上没有相应的卷宗,她还真想借文字记录好好瞻仰一下裴大人断案神速的风光。
“他除了哥哥就没有其他人能来接他回家了吗?”姚苔问道,微微蹲下,平视着冯知间脖子上的创口。
周大有教了她一些简单的验尸知识,她现在兴致很足,拿起镊子拨开脖子上的创口,看见内里的肉已经变质变色,昏暗跳动的烛火照亮下,深浅不一。
“还有个七旬的老母亲吧。”周大有回忆着,又不在乎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
门突然又被打开,一个身着青色儒服的先生走了进来,面容白净,头戴黑色方巾,宽袍大袖,衣料并不华贵,但洗得干干净净。
他眉眼间和躺着的冯知间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儒雅,若两人站在一起,也不一定就能立即辨出是亲兄弟。
被撞见妄动他弟弟的尸体,姚苔有些窘迫,连忙抽回镊子起身,朝冯知闲拱手作揖道歉。
“无妨,仵作也是辛苦,尽职尽责罢了。”冯知闲微微回礼,看向躺着的弟弟,只是叹气,轻轻摇头。
原是把自己当作了这里的仵作。
姚苔一时发愣,所幸表情都藏在布条后没被看出什么异常,也就顺势接下了。
周大有已经起了身,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不少,拿来账本记录让冯知闲签字画押,又去取白布,把冯知间的尸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喊来几个杂役,把尸体一起搬到了板车上。
冯知闲带着自己的弟弟走了,周大有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便打算锁上殓房的门。
姚苔抱起还未看完的卷宗,准备继续挑灯夜读。
“姑娘刚结婚就不回家,不怕男人有怨言吗?”周大有突然问道:“你这身份又是姚家姑娘又是王妃的,做哪个不都是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又没什么经验,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自讨苦吃?”
仵作脾性大,但说话不遮拦,比这一天躲着她走的人要爽快多了,姚苔也就不恼这有些大大咧咧的冒犯,反而自然地搭上了话。
“我都出来谋营生了,我那夫君还会计较这些吗?”
周大有哈哈大笑了几声,又苦口婆心起来:“小姑娘还是太年轻,没吃过什么苦,来这种地方还是太任性了。”
“还有你和你男人的事也该好好处理,新婚第二天就不回家了,等回门的时候怎么办?我有两个妹妹,她们当初嫁人的时候,忙得压根顾不上我这个哥哥。但回门的时候,那嫁的两个兄弟提着沉甸甸的筐,里面是刚割的猪肉,还冒着热气呢,不知道重多少斤。我那两个妹妹就挎着一篮子点心,穿新戴金的,跟在后面笑嘻嘻地进了门。”
“她们男人送来的东西有份量,就是尊重我,我脸上也有面子,再看我那妹妹身上光彩,那就是过得好日子,我心里也高兴。”
周大有喝完酒舌头也大了,还要说完才罢休,姚苔只是听着,嘴上敷衍地应了几声,心里在想着回门的事情。
姚怀远肯定不愿意再见到她,连把她的名字都从祠堂里摘下了,她自然也没有回去给姚怀远那面子镶金的道理。
等哪天她站的位置比姚怀远还高,能凌驾在姚家之上了,就算没有回门,她也要寻个由头回去,把她娘的名字也从姚家祠堂里请出来。
只是她可以不回门,但尚且不知魏清珪需不需要为了皇家颜面和礼数走上这么一遭。
姚苔后知后觉记起自己也是个成了家的女子了,魏清珪待她不错,她也得为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考虑些,明晚也该回府上同他商议一番。
姚苔将卷宗带到了少卿厅,点起火烛,继续细细翻阅研读,天外月明月昏,云隐云现,厅内灯火长明,直至日升将歇。
伸了个懒腰缓解久坐的疲惫,姚苔看着已经阅完的卷宗,心满意足地起身,在街头的汤面铺子吃罢早饭后,便回了文卷阁。
李谦不在,姚苔看到了那个提议她去找周大有的少年,与他对视时,少年立即慌乱地避开眼神,姚苔也不想勉强别人,就放下了拉交情的想法,把卷宗放在了李谦的书案上,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自己已经归还,便要离开。
“少卿大人——”
姚苔回头,见是那少年喊住自己,猛地站起,桌上的笔架都撞歪了,却又突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有什么事吗?”姚苔问道。
程时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姚苔便问了他姓名年纪,家住何处。
“我叫程时,年方二十,住在东街巷口那边。”
原是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性子看起来还内向,动不动就容易脸红,姚苔便把他当了弟弟,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程时从自己的书案下搬出三尺高的卷宗,垂着头,小心地抬眼看着震惊的姚苔。
“我又帮大人整理了一些,大人可以用我这个书案,您要是有不懂的,我尽量帮你解答。”
说罢,程时连忙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清理干净,眼巴巴望着姚苔。
姚苔还没被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冲昏头脑,反而迟疑,微微后退了一步,见程时眼中瞬间紧张不少,才停下了脚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
程时看起来心眼就单纯,心虚慌乱都挂在了脸上,也不知道谁指示这可怜孩子干这事。
“裴云起让你把我拖住,留在文卷阁?”姚苔试探问道,见程时脸色一僵,立即明白自己猜对了,转身就要走。
“别走。”程时着急地说道,声音哆嗦,尽是恐慌惧怕,见姚苔已经跑出了文卷阁,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不停自言自语道:“完了,我完了,我要被赶出去了……”
文卷阁地处僻静,姚苔离开后寻着喧闹声找去,发现裴云起不知何时召集了大理寺的人手,此时正翻身上马,要带队出门。
“裴云起,发生什么事了?”
姚苔拦在马前,裴云起不得不勒马,一脸冷酷地盯着姚苔。
“我以大理寺少卿的名义命你回答我,除非你想以下犯上,不然我不介意上任第二天就参你一本。”
姚苔冷声质问,裴云起握着马缰的不由攥紧,两人陷入了僵持,跟在裴云起身后的捕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进该退。
“冯知闲自杀了。”李谦突然出现,打破了僵局。
“不过听闻现场有些奇怪,邻里坊间已经有了流言,说这冯知闲不愿承认弟弟死去的现实,想以命换命,救活冯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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