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的那日飘起了蒙蒙细雨，阴云起伏百里看不到尽头，笼罩着扬州城。
陆奺辞二人拗不过史向明的盛情相邀，一同前往史府。夏流则在下船后分道，约定明日巳时在墨云斋见。
“江兄就甭和我客气，尽管住在史家，直到你们找到合适的宅子。” 史向明豪情万丈地拍拍胸脯。
江堇感激笑道：“如此便多谢史兄了。我们兄妹找到宅子立马搬出去。”
“咳！什么立马搬出去！” 史向明不高兴地皱眉，苦口婆心劝道：“宅子要慢慢找，找个称心如意的才行，可不能随意讲究。若是......” 他稍微拉过江堇，声音放低了些，“若是银子不够，尽管向我开口，别不好意思！”
江堇有些不自然的点头，他很少和人这么亲近，冷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这几日以来，史向明时常招呼他一同用食，有好东西也会送一份。再得知江堇略懂武功后，更是来了兴致缠着他交手。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会些拳脚功夫，平日和护卫交手屡屡得胜，然而再被江堇几招制住后，眼中光芒更甚，自来熟的和江堇称兄道弟。
史家自然周全招待他们二人，吃饱喝足后，安排住在了一处别致的雅院。史向明又带着他们去扬州城转了一圈，细细讲解一番。等他们回到住处歇息的时候，天色已深，月上枝头了。
住在史府不为是个掩护，奈何史家公子过于热情好客。
陆奺辞梳洗完毕，坐在引榻上轻锤了会腿，才翻上床，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的不知怎地，她又梦到了前世那场雪，大雪漫天，血流成河，而她陷在其中，挣脱不得。
翌日，陆奺辞如旧起身，和江堇简单用过早食后一同出了府，朝着墨云斋而去。
昨日史向明带他们转了一圈，墨云斋的位置大致清楚，离史府不远，走过去大约一刻钟。
江堇背着画卷，瞟了她几眼：“昨夜做噩梦了？”
陆奺辞含糊道：“应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些认生罢。”
江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陆奺辞心里有些异样，那晚过后，她和江堇尽量当做什么都未发生，照旧和往常一样。
可真的能和往常一样吗？
陆奺辞偷偷看过去，恰巧撞上他的眸。他低头看她，她仰着，他漆黑透亮的眼映着她略显苍白的小脸，衬得眼下乌青愈发显著。
竟然有些丑。
陆奺辞有些不满，她看得入神，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头朝他缓缓靠近，直到额头挨到他的下颔，紧贴的那一瞬的触感，让她猛地回神。
陆奺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的眼睛真好看，我一时入迷了。”
江堇偏过头，掩饰唰红的耳尖，“你想看多久都成。”
陆奺辞轻柔地笑：“好啊。”
微风拂过的扬州城街口，晨曦的光洒落几束，映在少年少女含笑的眼里，好一个郎情意妾。
一里外的夏流蹲在小巷巷口，啃着大饼啧啧摇头，他敢肯定是一对棒打鸳鸯，私定终身，索性离家私奔的苦命人。
苦命鸳鸯走近了，夏流立即丢了饼，摆出一副可怜样儿：“公子，买我吗？”
地上摆了张草纸，上面潦草的写着卖身葬父，只需五两。按照之前所说，他们需要一个正当渠道认识，可眼下这出，到底还是出乎陆奺辞意料。
江堇则淡定许多：“再少点，一两吧。”
夏流丧着脸：“公子，这太少了。”
江堇不为所动，夏流暗诽：五两银子而已哎！难怪会私奔，估摸是太穷了，姑娘的父母不同意。
但他别无选择：“成！”
江堇掏了一两银子给他：“走吧。”
三人出了巷口，走了几步便到了墨云斋。
此时的墨云斋刚开门不久，从外看去，伙计正拿着巾帕擦拭书架。
江堇在门口扣了几声，才有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客气问道：“客官，可要买些什么？”
江堇有礼的摇头：“掌柜的，我是来寄卖画作的。”
中年掌柜语气淡几分：“不知是哪位大师的？”
“宴林宴大家的。” 江堇边说边铺开画卷。中年掌柜招呼出一人，那人凑近细细看了半晌，才向掌柜的点头。
“不知公子这画从何而来？” 掌柜的有些谨慎。往年不是没有来路不明的，被正主找上门来闹事的。
江堇愤慨握拳：“掌柜的这是何意？这乃家父珍藏，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谁愿出售！”
掌柜的连表歉意，换上笑容：“公子误会误会。本店也是不想有麻烦事儿。既然是公子家传的，那就没有问题。后日傍晚墨玉斋会进行拍卖，公子可拿着令牌来此。若此画卖出，墨云斋得两成，您得八成，当场结算。”
他递来一枚木牌。江堇接过，翻弄看了看，忽地小声问：“可否估个价？”
掌柜的看他一眼：“起价五千两。”
“五千两？” 江堇不满，拔高了些音量：“掌柜的，我是听说你们墨云斋卖出了天价才来此寄卖的，你莫不是作弄我？！”
掌柜的脸色一变，按住他要收齐画卷的手：“咳！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公子别急，起价七千两如何？再高真不成了！” 见江堇还是犹豫不定，掌柜的有些遗憾道，“公子所说的卖出天价，那是有人愿意买账。您没赶上好时候，现在的没有傻子愿意撒钱了。七千两可不低了，您去扬州城问一问，瞧一瞧，找不到比这个价还高的了！”
最后的话戳中了眼前穿着落魄的公子，他撤回手，勉强一笑，“行，那就麻烦掌柜的了。”
掌柜的笑开了花：“公子您的画卖的高，我们墨玉斋也赚的多啊。您放心，后日来的贵客可不少。”
江堇应付地“嗯”一声，眼神不舍的盯着画卷。陆奺辞上前扯了下他的衣袖，柔声道：“哥哥，咱们走吧。”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地走向门口，步伐沉重。
待三人走后，掌柜的笑容淡去，他拢袖来回踱步，表情纠结，最终长叹一口气，招呼伙计去备车。
离墨云斋远了，夏流咂舌称赞：“你演得真不错！看不出来啊！”
江堇斜他一眼：“去租两匹马。”
夏流伸手嚷嚷：“给钱！”
江堇丢给他一个荷包，夏流喜滋滋的打开，探头略微数了数，面上顿时笑开了花。
整整十两啊！
他是见过很多金子银子，但从未拥有过。师父常常教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以，不许他们偷人钱财，为已所用。
但这个就不一样了，这是江堇给他的，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昧些下来。夏流揣进怀里，兴奋地朝马行走去。
抬脚才走几步，身后的江堇凉凉道：“租一匹马一天一百文，每次花钱都记下来，回头结算。”
夏流的脚步一僵，哭丧着应了声是。
陆奺辞揶揄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生性活泼了些，你欺负的是不是太狠了？”
江堇一脸严肃：“他半夜摸进了你的屋子。”
陆奺辞连连失笑。
江堇又补了一句：“欺负他，跟你学的。”
陆奺辞怔住，讶然道：“跟我学的？” 江堇无辜地点头，指了指自己，“你欺负我更狠。”
陆奺辞一时哑口无言，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那个，我们去寿县带着他合适吗？”
江堇恢复了肃然，他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冽，眼底漆黑一片，一副生人勿进模样。
“这小子心眼不坏，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轻功好，带着你先走。”
轻功好的夏小子牵着两匹马走过来，江堇接过缰绳，先让陆奺辞上马，自己再翻身上去。他头也没回，说了声，“跟着我。”
夏流嘀咕：“还说不是情哥哥！”
寿县离扬州城有两个小时马程，陆奺辞在船上时就已和江堇商榷，去寿县走一遭，说不定能挖出些蛛丝马迹。
——
墨云斋的掌柜的叫廖行，十七年前他刚跟着自己父亲学习打理铺子，后来父亲走了，他接手了墨云斋。
十七年前的他或许不懂天价画卷背后的猫腻，可父亲五年前临走前交代给他的事情，让他备受五年的煎熬。
“廖行，把这个收好，一定要藏好！将来，将来指不定能保命......”
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咽气了，浑浊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他看向颤抖的手，那里塞着一个锦囊。
廖行闭了闭眼，父亲临死前，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可以让他人头落地的真相。
“掌柜的，到了。” 车帘传来伙计的声音。廖行睁眼，眼白布满血丝，他日日难眠，藏着秘密，恐有一日被揪出来当替罪羊，或是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要承前人之错。
扬州知府杨毅的府邸修得阔绰，门前的两尊石狮威严。廖行理了下衣裳，上前扣门。
门房认得他，听得是拜见杨夫人，说是有拜帖想亲自转交，便引他入府，走了没几步遇到一名着深绿官服白净男子。
门房低头避让，廖行跟着退让到廊庑一侧。
深绿官服男子擦身而过，忽又转头，问道：“这是什么人？”
门房毕恭毕敬：“回付通判，此人是墨云斋的掌柜，前来拜见夫人。”
此人正是付舟，春闱殿试后外放到扬州任职，在扬州府衙担了通判的职。今日杨知府落了些公文在府邸，偏府衙里忙得不可开交，便叫他这个新上任的去取一趟。
付舟淡淡点头，眼尖瞥见请帖，随意点头，提步走了。
门房舒口气，不知为何，这位付大人明明长得眉清目秀，却给人一种阴森骇人的气息，“走吧，先去花厅候着。”
廖行一介商户，想见杨知府困难，见杨夫人却容易得多。
他哈着腰递上请帖：“夫人，后日墨云斋有一场竞拍，此次有晏林晏大师的画作，还请赏个脸，同杨大人一同莅临。”
杨夫人“哦”了一声，身旁的侍女接过，“就这事儿？”
廖行听出她的不耐，连忙递上一个木匣子，“这是上京城最流行的款式，特地孝敬夫人。”
杨夫人保养得当的脸上露出一抹笑，赞赏的看他一眼，挥手示意侍女退下，才问道：“说吧，什么事？”
廖行擦擦汗，道：“烦请夫人向杨大人转达，今日铺里来了对兄妹，提及了，提及了当年卖出高价画作一事。我听他们的口音，不是扬州人，倒像是京城口音。”
杨夫人摆弄着新作的指甲，毫不在意道：“就这样？我看是廖掌柜小题大做，小心自己先吓死了。”
“是，是，夫人说的是。” 廖行害怕的吞咽下口唾沫，“那几人后日也会到，还望杨大人倒是赏脸。”
杨夫人不耐烦地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廖行作了一揖，便离开了。
“胆小鬼，比他父亲差远了。” 杨夫人冷哼一声，指甲划过木匣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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