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柳兰絮鬼鬼祟祟站在一处府邸角落。
经过上次的折腾,她如愿生病,有理由不用回柳家,可以继续去处理林三娘的那个案子。
柳兰絮抬起头,看到府邸中央的牌匾上写着“宋府”两字,如果她没有走错的话,这里应当是宋衔青的住所。
晚风微凉,她打了个喷嚏,将外衫拢紧。
站了一会儿小腿发酸,柳兰絮干脆蹲下来,坐在门口旁的石阶上数蚂蚁,心里则计算着宋衔青回家的时间。
蚂蚁数到最后,宋衔青还是没有等到,柳兰絮百无聊赖地撑着脸,依然苦苦原地等待,直到她产生几分困意,眼皮渐渐耷拉下去时,安静的巷子里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熟悉脚步声。
这个巷子里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所以很少有闲杂人等进来,而宋衔青府邸的位置比较偏僻,其左右皆为空地,更是人烟都难见着,这会儿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柳兰絮稍作猜想,立马惊醒。
她抬起头,看清了脚步声主人的模样,果然如她所想,来人是宋衔青。
柳兰絮连忙站起身,冲上前迎接宋衔青:“宋大人,请问林氏的案子出结果了吗?”
宋衔青没有立即回复柳兰絮。
他始终对柳兰絮的话表示存疑,自上次见面,宋衔青就在私底下悄悄查柳兰絮的身份背景,结果襄州根本没有能和柳兰絮对得上号的人,正当他考虑从陇阳找起时,管家给他送来他未婚妻的画像。
这桩婚事是太后所赐,无关情愫,只有利益,如今旨意已下,宋衔青作为臣子,是无法拒绝的。
他不喜欢婚姻大事被被人支配,故而宋衔青他对他的未婚妻不太感兴趣,只知道他的未婚妻出自柳家,这次管家送来画像,也是想让他对他的未婚妻多了解一点。
宋衔青考虑到日后要和柳家姑娘相处,便瞥了一眼他未婚妻的画像。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他发现画中之人就是之前替林氏说话的“郎君”。
他竟不知道,他那以淑女典范的未婚妻敢女扮男装偷偷出门。
宋衔青开口道:“柳兰絮。”
“我很好奇,你作为深闺女子,不会拥有和林氏相识的机会,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处处替她做打算,给她主持公道?”
柳兰絮没想到她的身份这么快就被揭穿,她神情略微窘迫:“我就是好奇,你别想太多。”
“是吗?”宋衔青眼神直勾勾盯着柳兰絮,他平缓的语气中带着探究,“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能想得这般周全?还考虑到那只狗的喉咙里有东西,莫非你亲眼看完凶杀过程?”
柳兰絮能说什么?说她能附身动物?说她变成林三娘养的大黄狗,目睹林三娘一家被害?
不,这是她的底线,事关重大,她永远不会这样说。
柳兰絮跺跺脚,率先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哎呀!你能不能不要再问我?反正,我没有坏心思,我不会主动害你,更不会主动害别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帮助你破案。”
眼见宋衔青狐疑的样子,柳兰絮把脸豁出去,哄骗道:“好吧,我承认,其实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在得知你受林氏这个案子的困扰后,赶紧来帮助你。”
“早在太后赐婚前,我就注意到你。”柳兰絮编话不打草稿,“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曾经见过面。”
“那时你官位还未至此,我是个从襄州赶来陇阳的离家小姑娘,我在赶路时不幸遇到匪盗,是你把我从匪盗的手里救出来,让我不受欺凌。”
哼,幸好她出来的时候不仅打听到宋衔青的住所,还打听到他的官场历程。
宋衔青在做大理寺少卿之前,只是巡检司的一个小官,职责之一就是清剿陇阳及其周围的匪盗。后来他在某个案件中初露锋芒,因此受到上司器重,由于大理寺和巡检司的特殊关联,便逐步进入大理寺当值,乃至于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反正宋衔青剿过那么多次匪盗,柳兰絮还不信,他能把救出来的人全部记住。
“你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芳心暗许,夜夜魂牵梦萦,在我得知太后要给我和你赐婚的消息后,我欣喜若狂,上天有眼,让我可以和我爱的人共守余生。”
说得柳兰絮自己都觉得牙酸,不过她脸皮厚,不怕。
她要用这招来打乱宋衔青的思绪,让他别再追问她。
“我帮林氏翻案,是想接近你,因为……”柳兰絮故作吃味,她打直球,“因为我想你,一天见不到你,我就难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而且我听别人说,对不喜欢自己的心上人要看紧点,免得他爱上别的女子。”
宋衔青确实剿过匪盗,但不记得救过柳兰絮这件事,突然被柳兰絮强势倾诉爱慕之心,一时间他不知该说什么较好。
因为他的感情经历一片空白,从来没有被女子如此明目张胆的追求过。
宋衔青耳廓染上薄红,他不自然地别开头:“你不必担忧,既然太后赐婚你我,我就会对你负责,不会再娶其他女子,更别谈爱慕其他女子。”
柳兰絮觉得挺稀奇。
唷,看不出来,宋衔青外表高冷肃厉,内心还挺纯情,他真信了她哄人的情话。
柳兰絮想着赶快把问题糊弄翻篇,她假模假样挤出两滴眼泪,哭得梨花带雨,一脸感动地说道:“宋大人待我真好。”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自然会对你好。”宋衔青挤半天才挤出这句话。
柳兰絮狡黠地眨眨眼:“宋大人,你说的对我好,是真的吗?”
宋衔青没有迟疑,他坚定地又简洁地说了一个字:“嗯。”
柳兰絮得到答复,趁热打铁地问道:“那你应该不会把我扮男装出府的事情公之于众吧?”
“宋某不至于做这等告密之事。”
柳兰絮稍稍放下心,她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拭掉泪珠,试探性地说道:“那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帮你破林氏案子吗?”
宋衔青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柳兰絮诧异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对你提的问题,为什么你能考虑到那只狗的喉咙里有东西,莫非你亲眼看完凶杀过程?”
敢情她说的那些酸掉牙的情话,完全没有混淆视线糊弄过去?
白浪费她口水,真不知道是该夸宋衔青坚持不懈,还是损他老考究一个!
柳兰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碰巧罢了,我能发现大黄喉咙里卡着一枚金戒指,还是从你们先剖开大黄肚子得到的灵感。”
“对了,我要给你说件事。”柳兰絮再次转移宋衔青的注意力,“宋大人,你知道天牢走水那事不?”
“知道。”宋衔青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天牢的守卫懈怠职责,导致天牢走水,烧死不少的罪犯,即使罪犯有罪,他们死了,守卫不算滥杀无辜,但问题出在有些罪犯的犯罪度不致于该死。”
“我记得有个长工,他因偷窃主家财物入狱,你清楚他为何偷窃吗?”
宋衔青自顾自继续说道:“因为他母亲缠|绵病榻,妻子难产去世,唯独留个儿子。长工无兄弟姊妹,没有多余劳动力,他光是养家糊口就已极难,之后为了给他的母亲凑齐看大夫的钱财,便去偷窃。”
“给缠|绵病榻的母亲找大夫医治无可厚非,然偷窃仍是罪行,我认为,虽有孝子之心,但既是犯罪,就得有惩罚。按照大殷律法,长工盗窃的财物达到一定数额,应得一些时间的监|禁。”
“今天是长工出狱的日子,可长工死了,他的……家人大抵会很难过。若不是天牢守卫看守不当,怎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便令人将当天的看守惩罚一顿。”
“在世人眼里,天牢里的犯人反正都是罪犯,死了便死了,不至于大动干戈的去惩罚守卫,因此说我过于计较,是个铁面煞星。柳小姐,我觉得,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好。”
宋衔青说这么多,归功于柳兰絮那些大胆的情话,他一本正经道:“还请柳小姐莫在我身上花费太多心神,柳小姐应该先以自己为第一位。”
柳兰絮讶然。
她之前和宋衔青在大理寺外第一次见面时,对他的印象很一般,要不是宋衔青给她递了糕点垫肚子,她对他的印象更差。
柳兰絮以为宋衔青专横高傲且别扭难猜心思,没想到宋衔青实际上是个面冷心热、不偏不倚又秉公任直的人,他的少言寡语和冷淡态度太引人误会。
如果她不主动提起今天的话题,宋衔青肯定也不会跟她说这么多。
还真是个闷葫芦。
柳兰絮扶额。
“是非在于人心,你不必妄自菲薄。”柳兰絮看着眼前老成持重的青年,宽慰道,“世人对于事物对与错的判断,在于他们的个人喜好和价值观,他们的判断并非衡量事物的绝对标准。”
“世人说天牢里的犯人死了便死了,不必追究守卫太大的责任,他们是基于犯人皆恶毒来评判的,这应当就是个人喜好和价值观的表现,当然,我并不是在为犯人开脱,更不是在抨击世人的目光。”
“我想表达的是个人对事物评价的主观性,同一件事情或许有不同的看法,这种差异来源于个人的成长背景和价值观念等等,所以你不必困于世人的评价,难道他们说你过于计较,是个铁面煞星,你就真的完完全全是这样的人吗?”
说到这儿,柳兰絮有点心虚,她之前就凭对宋衔青的第一印象来直接总结他的为人,这和世人对于事物对与错的判断方法相差无几。
她假咳一下,掩饰住心虚:“世人不知道天牢走水,会导致刘伍这条线索消失,从而影响到林氏翻案,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犯人,是碍于‘孝’之一字才偷盗,死后一家老小无人照料,世人不知事物的真相,你便无需理睬世人的评价,在我看来,你很好。”
“你说我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会的。”柳兰絮对宋衔青的改观不少。
她向来快意恩仇,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谁对她坏,她就对谁坏,谁真诚待她,她也以真诚回报,谁虚伪待她,她也虚伪回去。
不过这样待人处事的方式不是说她的双眼会被恩怨蒙蔽,柳兰絮心里有一杆秤,快意恩仇的性格并不完全代表她会跟着对她态度好的这个人走,也不代表她会与对她态度坏的这个人作对。
取决于跟着走或者作对的,是那个人的品性还有其他因素,毕竟对她好的人,或许是天下罪人,对她坏的人,可能是一代枭雄。
想得有点远,柳兰絮思绪归位,既然宋衔青和她说了心底话,她也不好意思再哄他。
她吐出一口气,犹犹豫豫回复宋衔青她帮林三娘的原因:“比起接近你,我更想做的,是还世人真相,给受害者公道。在知道林氏的遭遇后,我没办法坐视不管,你定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全力帮林氏翻案……这件事情我有难言之隐,不方便告诉你。”
宋衔青静静听完柳兰絮的肺腑之言,她的话十分独特,其中一些词汇非常新奇,但细细思索下来不难理解,真挚的言语悄悄使他内心深处开始动容,这是第一次有人读懂他,他垂下头,目光与柳兰絮平视,而后缓缓道:“好。”
柳兰絮松了口气。
她还记着天牢里和刘伍对话的男人,于是悄悄关注着着宋衔青的表情,故意说道:“宋大人,那你觉得天牢走水是意外事故吗?”
宋衔青思考片刻,表示否认:“在我看来,天牢走水不是意外,刘伍的尸体虽然面目全非,但还是被我发现他生前有挣扎的痕迹,再加上仵作的手段,我意外收获刘伍中有慢性毒|药的秘密,我怀疑,有人想借机灭口。”
柳兰絮应和:“你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
“有人在背后操控刘伍,让刘伍去杀害林氏一家。我不太明白,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能有什么好杀的?”柳兰絮接着说出她的猜测,“宋大人,我觉得林氏一家的存在,肯定能对幕后主使造成威胁,通常来讲,威胁就几种,以名誉威胁、权力威胁和金钱威胁为主。”
“林氏的生母早早病逝,生父是个教书先生,他在林氏成婚不久就跟着病逝。说来林三娘是个可怜人,她的丈夫贾安是她父亲的学生,在上京赶考的途中遭遇不测,被贼人夺取生命,至此林氏只剩一个婆母、一个和亡夫贾安生的幼子。”
“现如今,林氏唯剩的两个家人都离她而去,我觉得实在古怪,林氏一家家世清白,没有和人结过仇怨,再加上平民出身,更无权无势,哪里会对别人造成威胁呢?”
“不错。”宋衔青赞同。
柳兰絮支起手臂,思索道:“目前线索得从刘伍那里入手。”
“我派人查过刘伍。”宋衔青接话,“刘伍父母双亡,无妻无儿,他孤身一人生活,他在赌场的那些个朋友,也查不出什么异常,本想直接审问刘伍,可他却忽然死了,线索不得不中断。”
“不,线索没有中断。”柳兰絮摆手,她在天牢里听到刘伍对杀死他的男人讨要奖赏,其中讨要的奖赏就有怡红院的头牌幽昙,这说明刘伍常去风|尘之地。
她给宋衔青解释缘由:“一个好赌的男人,势必会沾上不|良习性,说不定,他还是风|尘之地的常客,我们可以从他常点的倌人下手,看看线索能不能有所突破。这个案子要尽快查清楚,我担心暗地里策划这件事情的凶手,会直接杀死林氏,让其永远无法伸冤,使案子的真相沉于黑夜。”
宋衔青眼底带着欣赏的意味,他同意柳兰絮一开始想帮林氏翻案的请求:“柳小姐,你很聪慧。我可以让你来作为我的助手插|入这个案子中,但你不能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并且在林氏的案子结束后,不可以再继续插手下一个案子。”
“柳小姐,你别误会。”宋衔青破天荒一字一句地解释,“不让你暴露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不可以再继续插手下一个案子,是因为我担心你的真实身份哪天被人知道,会受到有关于官家小姐出来抛头露面的风言风语,哪怕不去计较世人的评价,可是听多了依然有芥蒂,倘若柳阁老知道……”
宋衔青没有说完,但柳兰絮明白他的意思,他担心她受到苛责。
她不可置否地展颜一笑,比起这个贤良淑德的虚名,她更在意的是无愧于本心,救人于水火,先稳住林三娘的案子,其余的以后再说。
准备去风|尘之地探索一番的时候,柳兰絮蓦然想起上次把宋衔青官服扯坏的事情,她对宋衔青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上次不小心把你官服扯坏,你官服有没有补好?”
柳兰絮笑起来时,眸似弯月,两面艳若桃李,看得宋衔青一怔,过了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已经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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