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白云寺。
柳兰絮爬上最后一层阶梯，她用衣袖抹了一下脸颊上的细汗，接着迈开步子，踏进寺内。
寺内的小沙弥见到柳兰絮，他走上前，询问道：“施主是来上香祈福……还是？”
也难怪小沙弥会这样问，柳兰絮掂了掂手中的布包，展出一个质朴的笑容：“是的。近来天气渐热，快换季了，小的是来给寺里那位柳施主送换洗的衣裳。”
“噢……找柳施主啊。”小沙弥不疑有他。
小沙弥点点头，问起柳兰絮的身份：“请问你是……？”
柳兰絮故作出胆怯甚微的表情：“许，小的姓许，是负责柳施主起居的新人。”
经过爬山奔波，汗水和柳兰絮脸上的香灰混合在一起，灰头土脸的模样，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柳兰絮的祖父怕父亲在白云寺里修养得不好，专门在山脚下开设一个小厨房，父亲平日里的吃食都是由小厨房送来，这倒给了柳兰絮偷偷见她父亲的理由。
“小、小的原、原本是、是、小厨房里、里的伙、伙夫。”柳兰絮说话结结巴巴的，她把一个性子胆怯的跑腿小厮演得惟妙惟肖。
小沙弥见柳兰絮紧张，安抚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不着急的，你慢慢说。”
柳兰絮深吸一口气，这才恢复了正常的语速：“因着水患的缘故，厨房里的人着急解决家里的事，所以人手不太够，管家瞧小的有时间，便派小的来给柳施主送换洗的衣物。”
“是这样啊，许施主，请随贫僧来。”小沙弥双掌合十，给柳兰絮带路。
问清楚来人的身份，是他应做的事，毕竟柳施主现在神志不清，难免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他家主持答应了柳阁老的请求，将柳施主安置在寺内休养，人在寺内，就要对人负责。
……
柳兰絮跟着小沙弥的步子，总算抵达父亲柳修远居住的地方。
简约朴素的小院里，父亲正躺在中央的摇椅上小憩，他的白发在太阳底下闪着熠熠的光。
柳兰絮意识到一件事儿——
父亲老了。
她眼眶一热，憋着眼泪走入院中。
小沙弥不好打扰柳兰絮整理衣物，他看柳兰絮确实像个小厮，便合上门，退了出去。
小院里没有旁人在场，柳兰絮轻手轻脚走到父亲的摇椅边，父亲原先光滑的脸庞如今却多出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柳兰絮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眼泪。
“爹。”
柳兰絮胡乱擦掉眼泪，小声地喊了父亲一声。
父亲没反应。
时至今日，柳兰絮仍不理解，她父亲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疯了呢？
别人都说是因为父亲思妻过度，才导致精神失常，从此变得疯疯癫癫，但柳兰絮不太认可这个说法。
她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因疾病死了，倘若父亲真的思妻过度，就该在母亲死的那一刹那疯掉，还不是过了好几年之后精神骤然失常。
柳兰絮曾经找过有名的大夫给父亲看病，那些大夫都说父亲就是由于焦虑过重，导致精神失常。
在数位大夫亲口认证之下，柳兰絮就算是怀疑父亲的疯病来得蹊跷，也没有实际证据证明，只能按照别人的说法，捏着鼻子认定父亲疯癫的原因是思妻过度。
柳兰絮叹息，找不出个父亲疯癫的所以然来，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在一旁。
她此次来这里，一是想看看父亲的精神有没有恢复，二是想能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调换修建河堤材料之人的身份线索。
柳兰絮再次呼唤父亲：“爹，爹，你醒醒。”
柳修远听到声响，睁开了眼睛，他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双眸里是稚子般的不谐世事。
柳兰絮怕父亲认不出她，她连忙用袖子将脸上的香灰擦了个干净。
“爹，是我，我是你的女儿柳兰絮啊！”
柳修远咧开了嘴。
柳兰絮当下一喜，父亲是不是认出她了？
“咯咯咯……”
柳修远傻笑出声。
看到父亲的反应，柳兰絮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下来，她父亲还是老样子，真如那些大夫所说，这辈子都不能恢复神智了。
柳兰絮默默放下手里提着的布包，她推开里屋的门，打算进屋翻找一下父亲在意识清醒时，有没有留下调换修建河堤材料之人的身份线索。
不料刚打开门，柳兰絮背后就传来声音。
一名身穿灰衫的小厮喊道：“喂，你是谁？你来这里干什么？”
小厮戒备地盯着柳兰絮，准备高声呼喊来人时，柳兰絮先他一步说道：“我是你家小姐。”
“小姐？哪个小姐？小姐怎么会在这儿？”小厮把呼叫憋了回去，一脸疑惑地问道。
小厮对着柳兰絮的脸左看右看，这张脸确实不像下人。
小厮打量柳兰絮的时间里，柳兰絮也在打量小厮，她观察到小厮提着一个食盒，反问道：“你是小厨房里的人？”
小厮：“是啊。”
没想到刚好和小厨房里的人打了个照面，如果柳兰絮继续说她是小厨房里的伙夫，定然会被面前的小厮拆穿，倒不如主动爆出身份，讲自己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想看一眼父亲。
柳兰絮拿出代表身份的漆牌：“我是柳兰絮。”
小厮往漆牌上一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
都察院监察御史。
再结合眼前之人说出的名字，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柳阁老之孙、柳修远之女。
“原来是絮小姐，絮小姐安。”小厮换成左手提食盒，他用右手拍了自己的脸两下，谄媚地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是絮小姐。今日一见絮小姐，果不出其然，和传闻里一样英姿动人。”
“行了行了，不用抽你的脸了，我没有问罪你的意思。”柳兰絮喝止住小厮的行为。
她简单地讲述来意：“我来襄州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扳着手指数数年头，我和我爹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趁着来襄州的机会，顺便来看望一下我爹。”
柳兰絮现在出门都会随身携带钱财，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百两银票。
“多亏你照料我爹。”柳兰絮捏着银票晃了晃。
“嘿嘿，哪里，哪里，都是小的的分内之事罢了，谈不上什么辛不辛苦，说到辛苦，小的认为，絮小姐……”
小厮是个机灵的，想着柳兰絮如今是女官，他改口道：“噢不，应该是柳大人，柳大人才辛苦呢，千里迢迢从陇阳跑到襄州来，车马劳顿的，都没好好休息过，可见柳大人您非一般人，如此爱民，将来声誉肯定会越来越高。”
小厮边说边伸出手捏住银票的一角，他想把银票收进袖袋里，却忽然发现有一股相反的力在阻止他。
这股相反力道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小厮以为无意间得罪了柳兰絮，胆战心惊的立刻缩回手。
柳兰絮望着战战兢兢的小厮，慢悠悠道：“你看我今日是这副打扮……”
小厮脑筋转得飞快，柳兰絮既然穿着这身衣裳，想来不愿意让别人知晓她的踪迹。
他瞄了一眼院子里多出来的一个布包，立即懂了柳兰絮的暗示。
小厮点头哈腰地说道：“柳大人，您放心，我今日只看到小厨房里给老爷送生活起居物品的跑腿。”
算他有眼力见。
柳兰絮把银票塞进小厮的怀里：“摆膳吧，别让我爹饿着了。”
小厮拿到银票，眉眼里透露着喜悦，絮小姐可真大方，直接给他一大笔钱！
小厮得了利，嘴都笑得合不拢，他引柳修远进屋，快速摆好膳食。
柳修远已至中年，却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小厮用筷子夹起菜肴，送到柳修远的嘴边，他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道：“老爷，张开嘴，吃了就能玩这个。”
小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哄小孩的木头玩｜偶，这个木头玩｜偶仅有巴掌大小，模样是一只圆滚滚兔子，看着很是憨态可掬。
柳修远一见到这个兔子木雕，眼睛都直了，他吵闹着说：“要……要……要……”
“好好好，只要您把这些吃掉，小的就给您。”小厮怕柳修远听不懂，还比了个吞掉筷子上的菜肴，就能得到兔子木雕的动作。
“咿呀……咿呀……”柳修远被小厮塞进一口菜。
柳兰絮在一边看的五味杂陈，她的母亲死的早，曾几何时，她的父亲就像小厮那样给她喂饭。
“……我来吧。”柳兰絮不由得哽咽了嗓音。
小厮闻言，放下筷子。
柳兰絮拿着筷子，她夹起菜肴，像小厮那样给父亲喂饭。
……
盘子里的菜肴吃的差不多了，柳兰絮怕父亲不知道饱腹感，用手压一下父亲的肚子，在感受到肚子那块是鼓囊囊的后，她放下筷子。
嗯，父亲应该吃饱了。
小厮则火速地把桌面收拾干净。
柳兰絮坐在父亲的身旁，静默地望着那张逐渐苍老的脸庞。
小厮收拾好后，站在一边等了好一阵子，都不见柳兰絮有离开的意思，想到上头的吩咐，不禁出言道：“柳大人，天色已晚，小的送您回去吧。”
五年没见到父亲，柳兰絮想好好端详一下父亲的模样，于是道：“没事，我可以自己回去。”
小厮无法，又等了好一阵子。
当下霞光四射，再过一会儿，就要到傍晚。
小厮望了一眼天空，神色有些踌躇，不停地抠弄着手指。
柳兰絮察觉到小厮的小动作，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未完成的事？去做吧。”
这个时间点对于平常而言，已经很晚了，小厮不敢违背上面的命令，必须要将那东西喂给老爷，可是当着柳兰絮的面，给老爷喂那东西，他又有点做贼心虚。
柳兰絮乍然回想起父亲需要按时服药控制病情，她说：“你是不是要给我爹喂控制病情的药？”
小厮犹豫几秒，点头。
柳兰絮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喂药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拖到现下，她没好气地说：“那你喂呀，站在那里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瞧小姐这副模样，约莫不知其中的隐秘，小厮想起小姐的大方手笔，表明小姐是个心大的人，或许不会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小厮掏出袖袋里的药包，讪讪应声：“是，是，小的第一次见大人这般优秀的人，心里一时有点惶恐，便僵住手脚，不敢随意动弹，小的这就给老爷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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