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生捡到了一只魔。
世人皆说魔冷血残暴，甫生不觉得。
当时他正准备攀崖采药，突然上方掉下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甫生定睛一看，这东西有手有脚的，是个人。
这人似乎疼极了，双肩瑟瑟蜷缩着，嘴里呼呼冒血，不动了。
甫生想，这人死了。
少顷，却见这人颤巍巍撑起脑袋，一双通红的眼睛倏地瞪向他。
这是一只魔。
甫生没被吓到。
按村里人的说法，他天生缺根筋，是个木脑袋。
甫生觉得这是一只胆小又羸弱的魔。
这只魔一开始只是瞪他，待看清甫生的脸，那红色的眸子微微颤，眼一眨，溢出两滴泪来。
甫生怔了怔，没打算管他，继续往上攀。
可是这只弱小的魔，硬生生抵着沙石地撑起手，脖颈的青筋凸得吓人，血哇哇的嘴朝他张张合合，抖得厉害。
甫生没听清，声音太小了，但是他猜测这只魔是在像他求助。
不过魔怎么会死呢？
魔不会死。别人都这么说。
甫生不管他，他只在乎他的药材。
魔急了。
梗着脖子咳。
伸出一只残缺的手，动作很慢。
颇有些费力地，他朝甫生招招手。
这回甫生听见了，魔说：“你过来。”
甫生有点愣。
他听村里人说，魔都会魅术，凡人遇见了魔，都得不受控制乖乖听话，也就是俗话说的——“着了魔”。
甫生没有这种感觉，于是笃定这是一只弱小的，甚至不会使用魅术的魔。
魔以为他没听见，两手勉强撑起上半身，磕绊着重复道：“你，能过来，吗？拜托。”
似乎意识到自己半张脸都是血，观感实在不好，魔费劲地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见甫生不为所动，这只羸弱的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朝甫生伸着手，玄色劲装也松垮，像是风里残翅缺足的蛾，走了没两步，微风一吹，魔跌跪下去。
骨骼似不堪被煣炼的朽木，寸寸堪折。
他弱得不像一只魔。
这只魔实在是太狼狈。
甫生睁大了眼，他看见魔额上有两个血窟窿。
没记错的话，魔都是有角的，这只胆小的魔，弄丢了他的角。
好可怜。甫生想。
不过关我什么事呢。
每个人都很可怜。甫生在心里补充。
魔没力气了。
血色的眼也胀得头疼，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晃得他觉得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什么又看见了……
“哥哥？”
甫生自知没受蛊惑，他只是看这只胆小的魔太可怜了，所以走过去才拉他一把。
他这样给自己解释，手伸出良久，才见这只魔慢慢拉住他。
甫生看清了他的眼，血色的，但是并不可怕。
睫毛又黑又长，很好看。
魔也在打量甫生，他好像很开心，直勾勾盯着甫生，眉毛眼睛鼻子看来看去，好像能看出花来。
甫生佝着腰把魔扶到一边，好让他有地方倚靠。
做完这些，他颠了颠背上的药篓就要走。
“抱歉。”
第一次听人，哦魔说这个字眼，甫生疑惑地看向他。
“手，被我弄脏了。”
甫生抬手一看，原是染了他的血。
他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反正只要采药，爬山趴地是常事，也干净不了。
魔目不转睛地看他，小心问：“你叫什么名字？”
甫生又一次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没被问过这种问题。
不过看在对方是只羸弱的魔的份上，甫生拿脚拨掉地上的石块，扫出一片黄泥地，拾了根棍子一笔一划写：“甫，生。”
魔愣了愣，道：“甫生，你……不会说话？”
甫生见怪不怪地点点头，他就是个哑巴。
但可能是魔的眼神太炽热，甫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魔没搞懂，又见甫生写道：“不，想。”
会讲，但是不想讲，于是做了个哑巴。
魔张张嘴，突然喉咙发涩，他全然靠着身后的山体，连咳的力气都没有。
甫生看出他的狼狈，把药篓子放下，走过去蹲在了这只魔旁边。
这样他除了身后的山，还能靠一靠身边的这个小药童。
魔有些失笑：“你不怕我？”
甫生摇摇头，拿棍子写：“弱。”
魔嘴角上扬，甫生看出来他的愉悦，他自己也开心。
看吧，这果然是一只胆小又羸弱的魔。
也不知是哪来的倾诉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和被称为冷血残暴的魔，聊了起来。
甫生写：“你，名字？”
魔看着他笑：“魔就是魔，没有名字。”
甫生点点头，没有再问，转而写：“角？”
“没了。”
轻飘飘一句。
如果甫生没记错的话，魔可以活三百年，没了角就活不长了。
“三年。”魔补充道。
魔没了角，还可以有三年寿命。
甫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看出了甫生的木然，魔没见怪，“甫生，你魂魄不全。”
“少了三魄，惧，爱，恶。”
甫生也点头，不在意这些。
魔再一次失笑。
喃喃念起他的名字，一连念了两遍：“甫生，甫生。”
“怎么叫甫生呢？”
甫生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念叨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叫“甫生”呢？甫生记得他以前姓刘，叫大壮。
后来村里来了个仙人，替他改了名。
甫生挺喜欢这个名字，毕竟他真的不壮。
魔打断他的思路，道：“甫生，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甫生瞅了瞅空荡荡的药篓，又望了望天，点点头。
魔也望了望天，最后视线落在甫生身上。
“从前有个少年，叫青云，那是真正的天才，修者界称他，是百年中唯一能窥探青云之巅的人。”
甫生对天才的故事不感兴趣。
他这木头脑袋愚笨得很，长到十七岁，只会攀山采药，换二两饭吃。
对他来说，活着就是生活，哪会艳羡青云之巅。
魔又说：“就和你这般年纪。”
他看着甫生，目光柔柔的，要把甫生三魂四魄看了腻，看个清透一般。
总之，不像一只作恶多端的魔的眼神。
像什么？
甫生说不出来，但他想到东村李家的白面包子，青山午荫的浓云，雨后腐木上初生的丑菇。
都是他珍惜喜欢的。
甫生没有打扰他，这只羸弱的魔看起来很喜欢他讲的这个故事。
“青衣，白佩，玉冠，丹凤眼，左眼皮上还有颗红痣。”
“总是板着脸，但是很爱笑。”
这话讲得着实矛盾。
魔又说：“不喜白，不喜束冠，爱彩衣。”
“是个冷面菩萨。”
甫生看了他一眼，所以这和天才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魔于是接着说：“青云十岁筑基，十七金丹，是青州宗的首席弟子，修真界的骄傲。”
青州宗甫生知道，第一宗门，就在他旁边这青山上头。
“他有一柄剑，专斩妖邪。世人皆说青云出手，只需一剑，波震五岳，霜寒十四州。”
“可是青云知道，他这把剑，根本没开刃。”
“十七岁金丹那年，青云背着剑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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