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巧路过一个集市。
街两旁或停或走的牛马驴车,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声,应和幢幢高立的酒楼,方正的牌匾迎晨光。
人群熙攘,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屋脚衣衫褴褛的乞儿,也因这好日子碗里多了几个响。
“感谢各位老爷夫人捧场,这是我养了两年的人犬,得各位恩赐,稀罕着呢!”
人犬?
男人扬声说着讨巧话,别着红腰带,拍拍自己板瘦的胸脯。
他嘴边耷拉两撮胡须,随动作摆晃,反手就抽了那人犬一鞭子。
“还不给各位老爷夫人嚎两嗓子!”
人犬闷哼一声,脖颈弯出不正常的弧度。
又是一鞭子。
笑声,唏嘘声。吃惊的,好奇的,看戏的。
有人看不下去,便随手撒下两三枚铜板。
男人擎着笑,稀拉的两撮胡须晃来晃去,指使那人犬去一个个捡给他。
可那哪是什么犬啊,分明就是个瘦弱遭虐待的少年,被铁链栓住脖颈,看样子不过八岁!
只那衣衫仅可遮羞,蓬头垢面,腿脚折成扭曲的弧度,一身污浊,红黑交加,那红,是旧痂叠新伤,那黑,是破口翻飞的白肉和着灰泥。
青云倒吸一口凉气,看客越聚越多。
“咳。”
少年负手挺背清咳一声,希望引起注意。
声音很快被人群淹没了,连他自己也是。
隔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他踉跄了几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随即摆出肃穆的神色,低头扭身往人圈里钻。
“借光,借光。”
“谢过,谢过。”
“诶!我鞋!”
突兀的声音让男人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心想又是哪路的幺蛾子。
随即青云终于冒出来头,呼吸一下就顺畅了。
眼前的少年一身青衣薄衫,皓齿剑眉丹凤眼,身形修长而眉宇凝重。
他左脚勉强勾住那掉了一半的鞋,朝男人摆出一副沉稳的样子,道:“阁下。你这……”
男人瞅见他腰间的剑,挑嘴讽笑道:“怎么?小兄弟要接济可怜这人犬?”
“非也,非也。”
见青云摇头,男人眼珠一转,上下打量着,朝他吐口唾沫,“呸!”
这年头,是个人模人样的都想出头当英雄。
“我可是真金白银把他买过来的,这两年供他吃喝,如今卖个艺又怎的。”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挺起肚子把腰带往上拉了拉。
青云抖了抖遮脸的袖子,顺带把鞋穿好了,“阁下心火太旺,不是好事。”
“滚滚滚!”男人见惯了出头鸟,自然没什么好声好气。
青云没滚,他状似高深地眯起眼,捏着指尖给男人算了一卦。
突然瞪大眼,“呀!呀!呀!”
男人淬一口浓痰,被他“呀”得狠狠拧紧眉头。
骂道:“瞎叫个巴子,犯了啥癔症来老子这,小心老子也抽你!”
青云不为所动,看了男人几眼,叹气,摇头,又看了他几眼。
嘴里咕噜着:“可惜了,可惜了。”
拍拍袖子转头要走。
哪知看客们团团围着,和青云眼瞪眼。
“小公子,怎么了,你给我们说说?”
看客们起了哄,青云张了张嘴又不说话,只是别有深意地再看了男人一眼。
叹气,摇头,一气呵成。
他摆摆手,仿佛有什么难以道出口的。
“你别走!”
男人叫住他,语气也好了不少。
“说说,算了个什么出来?”
青云睨了他一眼,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架不住好奇心越来越重的看客,往男人那走了两步。
摆着架势眯眼问道:“阁下可是南上而来?”
男人不说话,两眼都写着——“你就装吧。”
“但祖上是北方人,怎么流落去南蛮地了?”青云接着说,“哦——家里姊妹死光了。”
男人这才正眼看他。
“唉,我看阁下早年,是有福禄命的,如今……”
他甩甩袖子,刚跨出一只脚,男人叫住他:“就唬人吧!老子可没什么福禄命,你算得对,也不对。”
青云笑了笑,知道这是感兴趣了。
“我观阁下面相,早年是有贵人相助的,可惜走错了路,造了孽,又犯了煞。”
他挺直腰板,朝西指了指,“我自青山而来,一路随遇而安,忽见阁下这黑气萦空,恐有大灾,遂来好言几句。”
青山大伙都知晓,天下第一宗门就在那,还有个十七金丹的天才。
世间修者少之又少,青云看起来尚有几分仙风道骨。一下子可信度又高了些。
“敢问公子,这孽是什么孽?煞是什么煞?灾又是什么灾?”
看客们人头攒动,叽叽喳喳附和问道。
青云悠长地叹出一口气,定定看向男人。
“血孽,鬼煞。”
看客们倒吸几口冷气,这是说,男人杀了人,还犯了鬼。
于是人群又散开了些,围着青云。
“灾呢?何灾?”
“对呀,什么灾?”
“道长你再和我们说说。”
青云不说了,作势要走。
“留步!公子留步!”
男人拦住他。
看客们因为他的靠近又散开些,这人可是身负血孽鬼煞的,可别一不小心沾上遭了殃。
“公子,可否再说清楚些?有解?”
嚯!此言一出,人群更沸了,看来这个道长算对了。
青云自顾理着袖子,也不说解不解,只道:“无福,矮寿。”
又说:“血光之灾傍身,殃及后嗣。”
话毕,男人看青云的眼神又轻蔑起来。
“老子可没后嗣!”
“少糊弄人了!”
青云面不改色:“你确定?”
“真的没有?”
男人眉头一松,顿了顿,还真不确定。早年跟着土匪犯事,又闯了海,这……万一留了种也说不准。
青云冷哼,偏过身看天,捏指道:“有个儿子,可怜,娘死父累。”
男人心思一下多了起来,眼神飘忽。
嚅嗫道:“可有解?道长?”
青云沉默着,眼瞅男人眉头越拧越绕,才道:“我知阁下染上血孽,多少有些迫不得已,半生坎坷着实辛苦。”
此一言,可是说到男人心窝窝里了。
他躲荒而南下,一路丧亲失友,后入了土匪窝,杀人放火也就混口饭吃,再从商下海差点失了命。
他一边自我安慰着脱罪,一边日夜惶恐。
天知道,他一开始只是想混口饭吃。
不知不觉又背了不晓得多少人命。
“那道长,道长可能解?”
“但行好事。”
此言一出,看客们立马把目光投向那地上的“人犬”。
男人吹着胡须跺脚,“这人犬可是他亲娘卖给我的!他娘的!老子不买他,他也是像条狗一样栓门口!老子可不是恶人!一个个瞪着什么眼睛!”
有人听不下去,骂道:“你也说得出口,血孽鬼煞头顶抗,也不给你儿子积点德!”
比起儿子,男人更想知道怎么摆脱这孽煞。
忙向青云求助。
“何解?何解?”
青云摇摇头。
“不可说。”
“不过……”
“不过什么?”
青云边走边说:“你儿子倒是个富贵命,往后衣食无忧,仆奴伺候。”
男人眼睛亮了:“那他的富贵命,能给我解煞?”
有人立马哂笑他:“想得可真美!可别冲了自个儿子的富贵命格!况且,你这没生没养的爹,人家指不定不认你呢!”
“就是!”
“呸!哪有不认爹的儿子!”
男人如今满心满眼都是那衣食无忧,仆奴伺候的好日子,呲着一口烂牙赔笑,“道长怎么说?”
青云指了指天,曰:“不可说。”
“嗐呀!”男人大腿一拍可急坏了。
这不可说,那不可说,他的富贵命哪有着落。
青云走到那“人犬”旁边,“这小子和你儿犯冲,不可留。”
男人一听,那可得了?和自己的富贵命犯冲,不能留!
“我就说早该抽死他!晦气!”
那声“晦气”尤重,男人对着人犬痂垢丛生的颅顶,又扬起鞭,那鞭身都已经发毛,参差不齐地昭示它的糙劣。
青云又道:“不能打。”
“阁下把他送走吧。”
“送走?”
男人环视一圈,看客们节节后退,没人想负担一个不人不犬的累赘,哪怕做奴仆都使不上。
况且这“人犬”,和男人又有点关系,可别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男人骂骂咧咧,骂默不作声的“人犬”,骂之前还想出头的看客,骂世道不公,骂来骂去倒把自己可怜住了。
最后求救地看向青云。
“道长,不若你收了它,否则小的也没法子了,小的,小的还要去找儿子嘞。”
青云微微皱眉,刚想摇头,却见原趴在地上的“人犬”猛地朝他扑过来!
看客们“哄”地散开,大叫:“人犬疯了!”
“发飙了!”
青云也愣了,但随即往前跨出一步,伸手轻轻一掐,一把箍住“人犬”的手腕。
铁链“滋噔”发出刺耳的声音,另一端还在男人的手上。
“人犬”整个身子一下跌软下去,唯一的支撑就是青云提溜的手。
青云看了看“人犬”不正常的腿脚,从地上爬起又扑过来,想来也应当痛极了。
男人一看这情况,边夸青云好身手边把铁链交给他。
迫不及待道:“道长心好,这……”
话在嘴里拐个弯,“这孩子,就跟着道长了。”
他弓腰搓搓手,“道长,我那儿子,何处寻呢?”
青云没看他,手里的分量太轻,他挑开小孩面前结块成条的发,意外地没有看见怨恨和愤怒。
小孩定定地看向他,黑乎乎的脸上长了一双黝黑微亮的眼,可怜巴巴地,仿佛在说:“带我走吧。”
青云对他笑了笑,随手给男人指了个方向。
男人“嘿嘿”笑着,也不忘揣上地上的赏钱,兴高采烈去寻他的富贵命去了。
看客们又围上来,叽叽喳喳让青云也给他们算算。
青云摆摆手,朝小孩无声动了动唇,小孩看懂了,他说——“带你走。”
众人只见青云袖子一拂,地上的“人犬”就从眼前消失了。
于是啧啧称奇,跳着叫着让青云给他们看看命。
青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唇,“嘘。”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听这个稚嫩的少年慢悠悠说了四个字——“但行好事。”
……
甫生听到这,也跟着点点头,扫出一片新的泥地,写道:“神机,妙算?”
魔垂眼看到这四个字,一下子笑出声来。
“咳咳。”
甫生给他顺顺气,听魔道:“命哪是能算的。”
甫生歪着头,用眼神反驳他。
你不是说青云算对了男人的命吗?他还能“唰”得把人变没呢!
魔悄悄咽下嘴里的血,解释道:“就算是修者,也看不透命格。”
甫生还有很多疑问,但是他不想写那么多字。
于是乖乖坐在魔旁边,听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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