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淑平与骆雁声殚精竭虑一个月,紫璇才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一个月间,紫瑛衣不解带地从旁照料,险些累垮了自己的身子,最后还是许淑平发了火才将她赶去休息。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想起,自紫璇被抬回太白山以来,这么长的时间自己似乎连章煦的影子都未曾见过。许淑平同骆雁声斟酌用药之际,总会请王三山来帮忙参谋。但他每次来的时候,章煦都没有跟在身边。
这一日紫璇精神较往日好些,吃过药之后还同紫瑛说了几句话。回想起自己同谭修明等人匆匆赶回太白山时看到那副景象,紫瑛依然心有余悸。一直到此刻,悬着的那颗心才终于稳稳落入胸腔。
出了明月居,紫瑛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情轻松许多,于是便打算着趁天色未晚去看一看王三山和章煦俩师徒。
王三山是个爱热闹的人,只是性子孤傲,又逢女儿事故,这才隐姓埋名,只和小徒弟孤孤单单居于信州。因缘际会,他被牵扯进天魄门的争斗中,虽然受人辖制,却也因此交到了一帮有趣的小友。
刚来太白山之时,紫瑛和瑾瑜自不必说,乐青澜和江珺翊也时常造访。待到大战之后,因他熟知各种药草的特性与用途,没少指点固元堂拾掇药材,一来二去,和山上的一众山民们也混熟了。
山民们听说了他的名号和事迹之后,非但不害怕,反倒时常恭维请教,更让王三山意气扬扬,山羊胡子翘得越发高。
于是,他便打算在此常住,不再回信州旧居。文远骥求之不得,赶忙着人将他和章煦的住处从新修缮,又添置了许多日用器物。
不过这都是后话。
此时此刻,王三山被固元堂堂主刘岳群请去辨识山中药草,已经去了大半日。章煦并未和他一起,如今正漫无目的地在山上闲逛,谁知竟遇上了正要去看他们的紫瑛。
许久未见,章煦还是和往常一样,容色平和,面上带着浅浅的笑。但紫瑛却从中瞧出了一丝勉强。
“你怎么在这儿?王老前辈呢?”
从章煦口中听到王三山的去向后,她接着问:“你怎么没和王老前辈一起去,来了这么久,你还没从没下山去别处走走吧?”
“我……”章煦明显顿了一下,“前几日着了凉,身子便有些懒懒的,只能辛苦师父一个人去给刘堂主帮忙。”
“不舒服?”
紫瑛倏地站起,十分自然地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确认章煦并未发烧才安心坐下。章煦自觉脸上发烧,忙咳嗽了几声好让自己掩住面容。
可这一举动却被紫瑛看成是“他果然生病了”的迹象,着急道:“既然病了,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养着?这才四月底,山上还不暖和,你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当然要咳嗽了。”
说着就要拉起章煦往回走。章煦见她如此紧张,心中又惊又喜,也不多话,任由她牵着自己回到住处。
“我去问姥姥取一副治风寒咳嗽的药来,你在这儿等我。”
“等一下!”
紫瑛如旋风一般,撂下一句话就要往外走,被章煦赶忙叫住。
“许前辈要为紫璇姑娘操心,我这点小病怎可劳动她?”
紫瑛脚步虽停,神情却还很着急,章煦便用开玩笑的语气又补上一句:“你别忘了,我也是大夫。虽然是个新手,但治一治风寒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瑛这才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那你有药材吗?可需要我去问人取些来?”
“不用,这里有些之前师父炼药剩下的。”
“那不是制毒用的吗?还能治病?”
章煦灿然一笑:“师父常说,毒药本是同源,用对了就能治病。”
章煦自然不曾生病,先前那些都是借口。可紫瑛就守在他旁边,催促他赶紧吃药,章煦不得已,只好从药箱中取出甘草、麦冬、桔梗、紫苏、陈皮等物,投到了一直煨在炭火之上的水壶之中。
“这就成了?”紫瑛皱了皱眉头,很是疑惑。
“这些药材都有滋阴润肺的功效,用它们煮成茶水,既好喝又进补,一会熬好了,你也喝一碗。”
“我又没生病,不用喝药。”
章煦抬头瞧了她两眼,复又敛目道:“你目赤口干,声音也有些发虚,想必近来为了紫璇姑娘的身体没少发愁忧虑,饮食和睡眠都不规律。虽还不至于生病,也应该早些注意保养。”
一说到本业,紫瑛就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许淑平的影子,立即噤若寒蝉,还乖巧地点了一下头。
这副模样惹得章煦心中一荡,笑意不自觉就爬上了脸庞,只是此刻他正背对着身子,没有让紫瑛看到他的表情。
这之后,紫瑛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山上该如何保暖、如何照顾好自己的话,章煦与她围炉而坐,眼睛时而抬起时而垂下,总是在不经意间捕捉她的神色。
紫瑛说得口干舌燥,正想问他茶煮好了没,就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神情中带着些许担忧,奇怪道:“怎么了?是又从我脸上瞧出什么症状了么?”
章煦恍然惊醒,忙去寻了两个大些的茶杯来给她倒茶。一边嘱咐她当心烫,一边斟酌着开口:“那位‘百步穿杨’谭前辈……你跟他可相熟?”
大战结束后,天魄门仍需把握天魄门旧部及魏家的动向,贺家庄不能无人主持,谭修明也需在许淑平缺席时担起守卫重责,因此,他和贺新韵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紫璇便带着人立即下山去了。
章煦最多只和谭修明见过一两次,何以突然问起他来?紫瑛太过惊讶,以至于都忘了继续追问章煦适才的眼神和表情。
“谭叔叔?你……认识他?”
章煦摇了摇头,坐下来时神色并未大改,但从眉眼间还是能看出些许惆怅,和紫瑛在山上碰到他时的模样类似。
“能跟我讲一讲他吗?”
“谭叔叔……”紫瑛按下好奇,开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起自己所知的谭修明。
“……有时候,谭叔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总要和人争个长短,要是他说不过人家,还会赌气不吃饭……”
想到有趣之处,紫瑛边说边笑出声来。和她不同的时,章煦唇边的那一丝笑不知何时已然不见踪影。
等她说完,他才缓缓说道,“听上去他还是很随和的。”
“可不是嘛,我们虽然是晚辈,可他从不拿长辈的身份压人,最多就是和我们吹嘘一下自己过去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罢了。他还总求着我们陪他玩儿,新韵姐姐不知和他下了多少盘棋,璇儿的暗器功夫也是被他练出来的……”
“他是孤身一人么?怎么没听你说起他的父母家人?”
犹豫片刻,章煦才将这句话幽幽问出。
紫瑛刚想回答,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谭修明在贺家庄时同她和齐熙宁提过的旧事,便照直复述了一遍。
这一次,她在说话时一直偷偷觑着章煦的脸色。只见他脸上的平静之色越来越难以维持,听到后来眼睛已然变红,两侧腮帮子也被他咬得凹下去不少,显然正在努力忍者不想哭出来。
“你……”
紫瑛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难不成他……
即便难以置信,她还是将自己的猜想脱口而出:“难道你是谭叔叔的……儿子?”
这句话仿若一个开关,章煦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或许是怕在紫瑛面前丢脸,他将头埋进了膝盖,明明在哭,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有肩膀在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认识章煦以来,他给紫瑛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乐观和煦,似乎没什么烦恼挂碍的样子。即便上一回紫瑛主动问起他父母亲的事,他都十分豁达,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快与扭捏。
却原来,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存有不欲人知的伤痛。紫瑛心疼了,本能地想去抱抱他,告诉他其实谭修明并没有忘记他们母子,为当年的事一直非常愧疚……
可是,她刚刚迈出步子,黑暗中魏彦成蹲在床边低低哭泣的模样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虚幻的景象和眼前的章煦竟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霎时间,那些被刻意淡忘的痛苦齐刷刷涌出,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洪水,下一刻就会淹没她。
“快跑!”
有个声音对她大喊。
紫瑛吓了一跳,连招呼都没打就丢下依旧埋头痛哭的章煦,跑出了院子。
可无论她跑得多快,哪怕到最后她已经在石阶上飞奔了起来,都无法摆脱头脑中越来越清晰的画面,那些她以为在长久的紧张和疲惫下早就消失的记忆。
魏彦成紧紧拥住她,先是抱着她央求她不要走,继而吻着她的脸颊说想要她。她害怕,想拒绝,却在魏彦成带着哭腔的哀求和越来越急的动作之下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他太伤心了,我不能让他变得更加难过。”
“除了我,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了。”
她对自己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同时将所有的恐惧、羞耻和疼痛也关在了不欲触碰的地方,直到魏彦成露出真面目,这些被隐藏起来感觉才挣脱束缚,随着无尽的自责和痛苦排山倒海向她袭来。
但她却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能在黑沉无声的深夜里将自己裹进被子,一边发抖一边哭泣,就好像这些眼泪能够洗刷掉那一晚留给她的不堪和悔恨一样。
一次又一次的咀嚼、持续不断的反省,有一天夜里她终于醒悟过来:自己之所以会爱上魏彦成,就是因为觉得他们命运相似,彼此理解,她同情他的遭遇,同时也渴望他的爱,以至于即使有不快也从来不说,不喜欢的也被迫承受。
从小到大,她总是十分在意身边人的感受和想法,为了让他们开心,再苦再吃力的事情都愿意去做。她曾经以为,自己必须成为一个乖巧听话和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否则就不会有人来爱她。
在贺家遇见齐熙宁,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从不讨好别人,一言一行都极有主见,想要的会直接说出来,不喜欢会断然拒绝。一开始紫瑛很惊讶,总觉得这样的表现不太礼貌,有失江湖世家小姐的风范,甚至在人前刻意帮她遮掩。
可齐熙宁却不领情,反而告诉她:无需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只要不做坏事、不损人利己,多为自己想想并没有错。
这些话她在当时还理解不了,却在后来成为了她认清自己对魏彦成的感情,同时谴责自己、否定自己的摹本。
她错了,她不该心疼他,更不该因心疼而生出亲近。她错了,她不该祈求他的爱,爱只会让她忘掉自己,坠入深渊。
然而,当目睹一向矜持的章煦泄露悲伤,想象着他也曾好奇未曾谋面的父亲、哀悼青春早逝的母亲,她的心就无法遏制的揪痛起来。
那种感觉,和魏彦成提起严苛的父亲和委屈的童年时她的心疼与难过如出一辙。
面对相似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是落荒而逃。仿佛再待下去,那些梦魇会立刻扑上来,再一次将她吞没。
然而,那些回忆和痛苦并没有放过她。随后的每一天只要她闲下来,这些幽灵就会附在身上,迫使她反省、悔恨,一遍又一遍地承诺:不会再滥施同情,也不再期待同情。
也唯有如此,那些骇然的阴影才会如潮水般褪去,同时压制住另一个影影约约要从黑暗中跃出的念头。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躲开它,以免再一次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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