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安城里一汪水,静静地醒在繁华的坊市里,水波幻镜中倒映着空明胧月。
画舫孤只,静浮在倒映满天繁星的水面上,夜色如梦如幻,岸上若琉璃奇梦,盏盏灯花迷离。
舫上有位如花歌伎,横抱琵琶薄香衫,红绡绿腰粉桃面,映在那水中月,恰似天上人。
马蹄达达,众宾客推杯换盏。烛火生辉,摇曳中台上的如花歌女倚歌唱诗,这歌声如山花般漫山遍野地盛开在这华灯初上的不夜城里,一把孤火燃尽了冷色空明,到处盛开着两面酡红与粉梦。大宴已三日,场面如烈火烹油,吹拉弹唱,起坐喧哗,醉者闹,醒者笑。
忽听水上琵琶声急掠,顿时箫管齐停,歌声渐远。这时,岸上有人大声喊道:“快听!音奴姑娘要独奏琵琶了。”场面顿时一静,众客齐聚岸上,欲观音奴独奏。
舫上音奴蛾眉似黛,葇荑皓月,清丽身影似花树欲倾,娇娇可人,这时却一揽狂风弹奏手中琵琶,弦歌蹁跹,醉人心神,正是长河满花开,波上清月魂。
一曲终散,岸上齐齐喝彩,音奴却醉眼迷离。她欲语还休,想要看清岸上人的音容笑貌。却不知耳旁是谁那样唱道:“昔花逐流水,梦逐芭蕉魂。”曲调有些梦意,情思黯然,今夜她在船上独坐,陷入那泣而无泪、梦而无歌之境,弦衣飘零,孤影寒塘。那岸上声色繁华离她越来越远,岸上绯色灯晕人影渐次若飞花万点,点点飘动飞向远方,人影俱散,如镜脆碎,只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而那青天仍在水上,周天寒彻融入浩荡青冥。忽而水面乍起波涛,翻卷中船舫若一叶孤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宇宙如梦似幻,天地似假还真,音奴望着这如怖真境,顿时惊慌失措,不知以何。忽而波浪拍船,音奴脚下不稳,怀抱琵琶落入水中。
波底深蓝凝邃,万声哑然一静。音奴逐渐沉落,而琵琶也与她分离,如断线风筝般向水面浮去,渐渐杳然无迹。眼前是水梦朦胧,身后是深渊荒凉。音奴看见那琵琶如远星遥遥一点,而她亦如流星般急速坠入那无底深渊。
“沉酣一梦终须醒,莫向空无觅清静。”不知是谁轻叹,又是一声痴语,这水波幻境便如惊涛拍岸般千堆雪碎。
“啊——”音奴从梦中惊醒,枕畔已湿,泪痕犹在。此刻空房独卧,屋外晧月千里,千里水波静影沉璧,渺渺茫茫间恍忽隔于世外。她起身梳妆,镜前镜后花影黯垂,镜中人已妆泪阑干。音奴顿觉身外凄凄,心内空空。她靠在椅边沉思良久。无语凝噎,此刻往事若潮水涌来,岸台上,灯花里,马蹄琴弦声中,夜夜鱼龙舞,星花灯如雨,曾经醉倒美人怀,争断缠头红绡数;如今惟余江心月,萧萧复凄兮。万事合成一线,只觉有无边愁绪亘于心头,梦入痴,痴生妄,顿时胸闷气躁,如鲠在喉,难寻消遣。
这时音奴忽忆起当年琵琶,忙翻出昔年故堆,只挪出一只大箱子,红漆描金,胡纹花面,尘土覆面也不减其华丽。音奴打开箱子,泛黄的往事伴着月光静谧地流出,流淌在那芙蓉海棠褶的长裙裳上,流淌在那螺钿花纹的琵琶五弦上。音奴横抱琵琶,手挥五弦,琵琶音便如同流水,把劈空流泄的愁绪送进了那“潇湘神”中去——
斑竹枝 ,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歌声似有若无,弦音却飘于船外。
正是此时,世事原来巧妙:江头正有二客将离,一客水上,一客马下,双双举酒,行行荻花,片片枫叶,半轮江月中,秋意已浓,离情渐化。正憾此时此景无丝竹相送,而忽闻水上琵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不觉痴然。聆其音,含思婉转,是为失意黯然之音。二客神情一动,棹其舟,寻其声,轻声探问弹者何人。船内弹声一停,音奴屏气凝声,朝窗外看去,只听见——
“试问弹者何人?可否出面一叙!”
“我二人闻声而驻,寻音而探,仙音临世,神眷心往。”
“本是宴终灯冷,人影将散。但适闻京都音色,竟宛在长安,忆昔当年,如同梦里。”
“故重开残宴,命仆点灯。长夜漫漫,冷月当空,繁星灯火。移我船,请善才。”
本无意会面,但言语如片片花落,残花敷残年,能不忆当年?月光照她裙裾,如流水般涌开了门扉,照见她袅袅身姿,便半掩着琵琶,款款而来。
“同为长安客,今为天涯人。茫茫大造竟相逢,吴氏妻向二位相公请安”
二客起身含笑施礼,只道:“我二人正憾耳边泉涸,却偶闻夫人奏曲,不禁唐突打扰了。”
“长夜何漫漫。今夜重操旧物,本是独吟独泣,奏靡音,抒我伤思。却获二君赞识,知恩难报,只能拔弦几曲,了表心意。”
话罢,音奴便坐于船头。月光溶溶,江水依依,拔弄着长弦几番几次,调试着音色渐真渐幻,凝动着的一腔春水枉自化作了碧,柔软了半寸雪冻的硬土,苏醒了一树柳絮的弦。像一滴甘露融入大地,万象摆动着飞扬的舞姿。月宫里的仙子起舞弄清影,群玉脆响在洁白的神山。江边的古刹敲动了杳远的钟声,沉睡的古佛苏醒低眉抚摸人间。一尾蝶幻梦般静滞在花下,远方传来大河奔腾与刀枪剑戟的摩擦。人声已然一静,万籁却要长鸣,月光下的河流,明动耀眼地奔向前方,遁入那无声无息的日月旁,在世界的尽头也不断流水般回响。江水低鸣,如歌如诉,融化了一切无常,消散了一切有形,然后天地万物随之轰然飘去,空余着四弦振动的琵琶,和那仍浑浑厄厄的梦中人。
一曲复一曲,寒鸦静栖枝。低回了多少情思,高扬着故日回忆。船中二客痴听饮醉,一船又一船的人闻声驶来,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音奴奏着曲,像聚在一片乱丛里,繁华里透着荒凉。她不禁又放声唱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音奴依旧弹着琵琶,弹得越来越凶,越来越急,突然一根弦好像铮的一断,音奴吓得忙低头看去,四根弦却整整齐齐地按在琵琶上,待抬头,竟又回到那青天碧水的黑沉沉里。
音奴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渐渐变得朦胧。又回到了这梦里,又落到这无人可救的船上。音奴啊,你快扮起装咧。阿姨忽然凑到她脸前(阿姨你不是死了好些年,怎么……)。京城的阔少们可都来了,音奴啊,荣华富贵都等着你呐。阿姨在眼前笑着,咧着一嘴雪白整齐的牙,嘴角旁的一颗黑痣乌压压地刺的音奴眼疼。一双乌溜溜的杏仁眼盯着音奴,然后掀开一面似熊熊燃烧的火焰的大红帘子,一把将音奴推了进去。里面传出来箫管齐鸣的声响,一排排洞箫呜喑喑地吹的低沉婉转,一个个袅娜的身影儿在雪青的云母屏风上来回穿梭。忽然一群人涌过来,拥着音奴到了台上。真正的名角儿今天来了,可要耍一整套龟兹乐呐。今天长安各位公子都来捧场了,可不能败兴而归呀。一声又一声的叫喊,音奴在嘈嘈杂杂中不知怎的便奏起了琵琶(好多年没有弹了,有些手生了)。台底下的人们听见那琵琶大乐,一个个都欢呼喝彩起来,举起酒杯开始对饮。音奴看着台下,那红烛红桌红楼金盘金台金筷,还有那一袭袭华丽的绫罗绸缎都明晃晃地烧起来,像一张燃烧的纸,一点点的虚无开始极快地晕开来。
又是一片黑沉沉。又进一步堕入迷津。只看见淡月疏星,只听见鸡鸣荒村。一阵乱风吹老了路旁的树,张牙舞爪地好像要拼命抓住什么。一块惨败的石碑孤零零的兀在荒草中,上面刻着“□□陵”三个大字。一双手突然抱住她。音奴连忙转过身,只看见一张病恹恹、苍白的脸挤在眼前。阿姊啊,你不要怪阿妈,要怪就怪这可狠的世道,这可恨的命吧。那一张白惨的脸上挂着一双吊梢眉,细长的狭眼下裹着溃烂的肉,眼里含着块块凝冻的泪(阿妈,阿妈)。音奴伸手想要抱住阿妈。阿妈却吓得连忙将她扔到牛车里。不是不想养,实在是养不起,你弟弟还小,他还要吃饭。以后你在歌楼里出了名,不要怨你弟弟,要怨便怨我吧。牛车命运般的车轮轱辘辘地向前疾驰。阿妈变得越来越远,依稀里她渐渐佝偻下去,背越来越弯,弯到地底,然后化作一座坟,一块木板兀地立在荒风里的坟前。
阿姊,阿姊!荒风里跑来一个男孩,大声呼喊着。一条白水从无穷无尽的黑山中劈泄而来,无数张面孔在大水中寂灭、更生。那男孩依旧跑着。从一个稚童变成一个少年,再变成一个壮硕的男人。忽然脚下乱石横生,他撞上石头踉跄地倒下。音奴忽然感到一腔无边的悲愤,眼中已是泪水涟涟。她哑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耳旁却呼啸着战马奔腾、刀枪乱舞的声音。老牛突然叫了起来,鞭子打着风甩在它身上。太阳照在老牛身上,血淋淋的伤疤凝成了一枝枝盛开的杜鹃花。杜鹃花呀——音奴,你是杜鹃花啊。杜鹃花一瓣瓣的飘落,花瓣明灭燃烧成灰烬飞向天空。阿姨躺在床上,她说:大富大贵——我们都享不到——我死了,你弟弟从了军……快逃吧!音奴,逃呀……她的喉咙突然咽住了。音奴,她暗哑地喊到,你要珍重吓。
昏惨惨的烛光开始融化,忽喇喇的大厦开始崩塌。一湾女人臂膀似的河流,在月光下闪着雪白的银辉。那个半老徐娘是长安的娼妇。她是卖唱的风流女人。所以嫁给了那老黑商。真是孽缘呀!眼望见那大轿在街上抬,十二宫灯用金纸裁,香烟缭绕在飞云边,细乐响动着灯衣彩。你是我明媒正娶来,救了命养了你剩下残年。那是她的商贾夫,挽着她的手来到那月下船。你居这舫船守着花儿待,我去到浮梁把那茶儿采。空守着船儿泪空流,空绕着江水夜夜寒。江月啊,这琵琶弦断了重又来。捱过一段段情长又情短,来去皆有定,无奈离恨天,恐哭损残年。
“沉酣一梦终须醒,莫向空无觅清静。”又是一声警句响起,不知何人说起。猛得又从床上惊醒。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碧波荡漾,一样的独卧空房,一样的皓月千里(怎又变成那梦醒后的模样,我不是正在那船头奏着琵琶吗)。正疑惑,却突然一股力掌着她又来到那妆台前,点灯又看见镜中人妆泪阑干,心中又被悲伤翻卷,遂自怨自叹起来。忽又想起那昔日琵琶,便急急地将它取来,又幽幽地将万般情绪弹入那“潇湘神”中去。正当激弹之际,俄听见二客寻声暗问弹者何人。又是一样的话语,一样的欲拒还迎,一样的半掩着琵琶奏了弦。
又是一场梦,醒复梦,梦复醒,像跌入了一场轮回,看遍了痴嗔贪怨。这是命定的局限,总是在月光下徘徊又徘徊,然后坐下,梳妆,弹琵琶。接着受到某种召唤,又不自主的来到船头,对着同落天涯的二客,对着满座的听客,一曲复一曲,无止休的弹奏,仿佛命运高居在苍穹中正发出无声的嘲弄。恍惚中音奴好像又沉入到那水波幻境中。水梦朦胧里 ,浮现出无数个梦生梦死的泡沫,它们在满世界蜂拥,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破裂,幻灭,又重现,梦生梦死。在泡沫的破灭与重生中,她看见了无数人的死亡与复活,也听见了一个人的爱与苦难的一生。她用目光追寻,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泡沫。她看见自己的泡沫与无数个泡沫渐渐融合,然后共同浮现了一个永恒的画面:在渺茫的江面上,在依稀的月光下,她抱着琵琶坐在船头为满座的人奏着一曲又一曲——她闭起了眼,仿佛堕入更深的绝望。她仿佛看见坠入的自己不断枯败、腐朽,然后化成一道刻痕隐入这茫茫尘烟。
身后是一片深渊荒凉。
但突然一丝光透来。她睁开眼,那束光芒光明圆满,神圣温柔。她突然看见那二客中的青衫者神情阴郁,仿佛感受到胸中的痛苦与死意,然后痛饮下最后忧伤的一杯,几乎要死,可在孤苦和惊恐中突然觉醒了一丝属人的警醒和意义,他仿佛明悟了人生的意义,揭开了人生的真相。他告别了旧我,从无边的梦境跳跃到那更广大的、更深沉的世界。她看见他庄严、永恒而迷人的微笑。他掩泣罢酒,开口说道。
“天荒地老无人识,物是人非鞍马稀。俺曾见长安城里荣华好,终一日差点失足把命抛。落到那穷山恶水唤旧袍,无奈那村曲野唱惹俺满寂寥。说什么,天下太平,盛世文章。到头来,云散高唐,路贬九江。幸今日,霁月光风琵琶扬,悟得三生梦不长。好一个,天长地远魂飞尽。终究是,泣尽残血满自由。沉酣一梦终须醒,莫向空无觅清净。曲终恩情,叹难报,堪骋笔,翻作《琵琶行》。”
命运的巨轮一声声碎裂,奔腾的历史巨河翻卷着无数的浪花,上面展现、存在着成百上千张面孔的寂灭与更生。它们改变着,时而慈悲,时而嘲弄,时而满含泪水,时而充满智慧……万千表情不断的更新着,然后在潮来潮涌中定格成一张微笑的脸庞——那微笑印在音奴的脸上,充满安详、纯洁与微妙,还隐隐透着一点荒凉与悲伤。她低眉信手弹起苍凉、旷远的曲调,回应着无数的疑问与因果。满座的人们如醉梦般的听着,涛涛的河流将这场面沉入历史的水底。可不久将有位失意人,用那管蘸满历史的血泪的笔将这幅场景定格成永恒,从水底中奋力打捞出来,然后化成高悬天空的明月,抚慰着继往开来的每一个失落的心灵,照耀着历史的长河不断奔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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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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