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市送走大夫,重新打好一盆热水。
江渔已经连续烧了许多天了。床上的人即使昏睡着,依旧紧紧地蹙着眉头。
她眼见着江渔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连忙用温热的棉布轻轻擦去她脸上细密的汗珠,然后握住江渔被子外的手,轻轻地拍打着,直到她的呼吸再次放缓。
大夫说是受了寒梦魇了,需要好好静养些时日。
江渔醒着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睡梦里呓语般来来回回重复着“不知道”“不要”几个字。
陈市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猜到和江渔的眼睛有关,她有心瞒着一些事情,却也未曾料到江渔会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大一些也就懂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
江渔的病还没有痊愈,陈市不敢再让她受刺激,只是推说江渔的病情太严重,其他事情往后再说。
但总有好不容易找来的人,不依不饶地闹事,每逢这时候,屋外便少不了一顿吵骂。
“我瞧着今天这都第二回了吧?”
“可不是,上一个直到中午才一脸红走的。”
“怎么,那俩母女有钱都不赚?”
“那还能因为什么,嫌给的太少了呗!人是做大生意的人!”
“命好啊,一对眼珠子就能赚钱……”
……
田垄上拿着农具的几个人聚在一起,鸭子一般地伸长脖子,例行观看这每日都有的热闹。
这般容易的赚钱法子,自然是惹人艳羡的。
然而似乎艳羡是假,啐一口这“不义之财”才是真,他们做不出义正言辞批判的大论,便择取了一种更为幽默的谈话方式。
家里的米见了底。
陈市出门前嘱咐江渔关好门,不要放人进来。
难得的是,早上并没有人找上门,直到午时,才有敲门声响起。
那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短促而富有节奏,没人应答却也不气馁,像是知道屋里一定有人似的。
江渔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终于被那扇门吸引了注意力。
不是那些人!她这样想着,怀着一丝说不出的期待,站定在那扇门前。
“谁?”这声音太哑了,活像被掐着脖子嘶出声的大鹅,江渔听着自己问道。
“我是郁栀的弟弟。”
云一卷一卷地漫过青山,飞鸟从滩头消失在海平线上。垄间耕作的农人额上淌下的汗珠,不过堪堪坠地。
“嘎吱——”门闩拉开的声音。
这扇门本不该开的,但它还是开了。
“我来之前不曾想到,他们说的仙姑生得是这般模样。”
这是开门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一个身量与她相仿的少年,带着股孱弱的书卷气。暗夜里着了一点星子,那双眼睛里,映着自己的脸。
该来的人,不该来的人,想见的人,冥冥中要见的人。是了,是该这样的。
“你,进来吧。”
郁长今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死死地盯着江渔的眼睛。
“你就是江渔。”
“是。”
“你那对眼珠子的事情是真的。”
“是。”
“你见过我阿姊?”
“……是”
那火终于熊熊地燃起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江渔的嘴唇在发颤,郁长今的脸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逐渐重合在一起:“郁栀。”
“你知道。”
郁长今攥在一起的手已经发青,他看了一眼屋里的陈设,突然嗤笑出声,“是了,你当然知道!”
他握紧的手松开,“但我猜你也有不知道的,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东西,怎么会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龌龊事!”
那张脸一点点扭曲起来,缓缓地靠近江渔。
“你以为我阿姊,是怎么死的?你以为那季家的大少爷,病又是怎么好的?”
江渔本就苍白的脸,霎时变得不带一丝血色,郁长今血红的眼睛就在她面前,那双眼睛燃着的火,从炼狱席卷来的火,要把她灼成灰一般。
“你是为了钱跟那季家的大奶奶勾结在一起,还是说为了季家那小畜生,怕他成不了你以后攀龙附凤的工具?”
说到这里,郁长今狰狞的神色忽然一缓,轻轻靠近江渔,在她身旁耳语了几句,江渔的瞳孔蓦地一缩,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她灵魂深处,一寸一寸地裂开来。
她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东西,看到黑色的布巾里,放了只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眼珠子,黑白分明地染着血。
江渔喉咙里一阵腥甜,她抱住头,眼神有些涣散。
她不知道郁长今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离开了。她只是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却又固执地盯着桌上的眼珠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只眼睛开始扭曲,逐渐幻化成一个血肉模糊的湿漉漉的胎儿模样。
江渔惊叫一声,被椅子狠狠地绊倒在地上。她抬起眼,看到周遭一片黑,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
不,并不是,那些不断扭曲的黑雾里正有什么东西在成型。
江渔看得清楚,那都是些未成形的胎儿。
那些胎儿的面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那些连稚嫩都称不上的脸一齐转过来,乌黑乌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然后陆陆续续地发出尖锐的啸声。
那些胎儿向她爬着,江渔不住地朝后退去,爬着爬着,那些原本白嫩的身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滚烫的血就这么溅到了她的脸上,蛊毒般渗进她的骨子里。
江渔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渐渐的,那些声音开始弱下去,然后被另一个声音取代,“小渔,这么久没见,又长高了不少啊!”
江渔颤抖着睁开眼,看到吴伯慈祥的面容,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猛然发现吴伯的肩头趴着个面容模糊的胎儿,脸直朝着她这个方向。
吴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肩头,然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身影“嗤”的一声不见,化成了青筋暴起、苍白无比的一只手,高高地托着那个婴儿朝她飞过来。
“啊——”
江渔崩溃地喊出声,突然被人捂住嘴巴朝身后一带,她拼命挣扎出来,回头一看,却是季清担忧的脸庞。
江渔后退一步,没有动作,季清也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逐渐由担忧变得平静,然后变成满脸的嫌恶,他说:“江渔,我从来不知道你做的是这样恶心人的勾当!”
“不,不是。”
江渔狠命地摇头,将自己蜷成一团,她捂住耳朵,从喉咙里挤出几句破碎的呻吟。
头上忽然落下宽厚温暖的一只手,江渔猛地抬头,看到满含悲痛与关切的一张脸,那是江年的脸。
江渔泣血般喊了一声阿爹,她飞速地抓住那只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那只手却渐渐地在她手里破碎成灰,她看向江年的眼底,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无尽的失望,直到最后一刻,江年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江渔的手轻轻地垂下来。
终于再没有任何景象出现了。
渔村发生了一件大事,说是缑城的大事也不为过。
那个眼睛传得神乎其神的姑娘,一夜间疯了。
听说她是夜里跑出去的,陈市疯了似的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直到第二天清早,早起赶海的人才在一处地势还算高的礁石上发现了浑身湿透的江渔,找到她时人已经糊涂了,陈市跪着求大夫照看着,好在最后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自那之后,村里人再也没见过江渔,私下里品论这事的人却是不少。
有说江渔可怜的,也有骂陈市太贪的,还有说江渔的命格太轻,眼睛报应太大,灾祸提早应到了江年身上的……
种种大论,不尽相同。
不过有件事倒是在这些人口中达成了共识:所谓阴阳眼,确是一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缑城已经有许多年没下过雪了,这一场雪却来得轻巧。
天空蒙着层灰布,一片片鹅绒轻盈地落下来,有些在半空中融化,有些在触及地面后迅速化成水,一夜过去,却也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树上结了些冰棱子,在晨曦下透着光,看久了直闪人眼睛,但这是不招人嫌的,这般丰年的预兆!还在睡梦里的孩子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笑,许是已经想到今天可以肆意玩雪了。
这是缑城的另一式妆容,静谧里流淌着无言的雀跃。
天还只是蒙蒙亮时,已经有两条车轮印子通向村外了。
据一个清早回村的醉鬼说,那是陈市用轮车拉着江渔出村时留下的印子,他在村路尽头碰上了那俩母女,眼见着她们上了辆马车,往出城的方向去了。最初并没有人信他的醉话,直到有人往陈市的屋子里一看,才发现屋子已经空了。
马车上,陈市用好不容易捂热的手轻轻地贴在江渔还有些发凉的脸上。
江渔瘦了许多,但脸上仍是干干净净,一层层厚重的棉衣穿在身上,倒显得身形没有那么单薄。真正瘦脱相的是陈市,要是在夜间行路,怕不是有人会以为自己撞上了披着人皮的骷髅。好在没有人看见。
陈市抬手摸了摸江渔的头,看到江渔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的手不由地顿住,脸上像哭也像在笑:
“小渔,别怕。去了大地方,你的病就会治好的。”
江渔蜷在角落里,双手挡在身前,昔日明澈的眼神涣散着不知落在何处,只是嘴里痴痴地念着些什么:“穿衣没有领,穿帽没有顶……”
冬雪夹带的寒气,似是穿过砚台的清水,朝着书桌前的二人迎面扑过来。
季子余已经呜咽了许久。顾沅也不知道忍下了几回将人丢出去的冲动。等到那半大的少年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他才挥了挥衣袖,收起桌上的砚台。季子余通红的眼睛看向他,就像两个足有千瓦的探照灯。
顾沅的后槽牙轻轻响了一声。
“说。”
“我爷爷回来了吗?”
“是。”
“这就是江渔的结局?”
“是。”
“真正的故事就是这个鬼样子?”
“是。”
一个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秉持着一字真言,满脑子都是未成年人保护法。
“那巫婆说的医方,到底是什么?”
顾沅的神色终于淡下来。
“你知道‘紫河车’吗?”
他看了季子余一眼,话音打了个顿,然后缓缓说道,“旧时的邪方子。拿未成形的胎儿入药,说是可以去邪祟,保平安,凝福祉,兴宅院。”
季子余打了个冷颤,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顾沅垂下眼,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变换出两枚铜板,轻轻摩挲着,继续说道:
“现实里真正死去的人,梦里也是难留住的。季清被送去平京后不久,那一片的战乱就起来了,随他去平京的那个孩子,怕是也没有保住。”
香炉里氤氲而出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竟是带上了丝海浪特有的咸湿味儿,季子余动了动鼻子,忽然想到小别山上那对澄澈的眸子。
有光照进来,季清腕上的骨片闪过一丝白光。
他看向季子余,那张脸半隐在阴影里,抿起的唇角似是带着慈悲,眼底却分明没有丝毫的怜悯,视线不知道落在何方。
季子余浑身一冷,听到顾沅清冽的声音在书房回响。
“世人却以为,错的是那双眼睛。”
第一个故事完结啦,这个小故事是很多年前写的,无意间听妈妈说她小时候听到的“穿衣没有领”的一首童谣,和老家一个能看出怀孕是男是女的女孩,在妈妈的叙述里,那个女孩最后疯了,被牛车拉着离开了家乡。故事不知真假,但当时听了心有感触,所以有了这故事。这本书由单元故事组成,第二个故事完结了会放上来,会写完,但更新随缘。虽然很书很糊糊,但感谢看完故事的每一个读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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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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