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九婆点了点头,却不回话,看向站得稍远些的季正中,她动作僵缓地行了个礼,这才开口:
“季大人,令公子的病确实拖不得,老身有个法子,端看季大人怎么衡量了。”
“请讲。”听到有办法,季正中才微不可察地吐出口气。
“我听人说,贵府新封了位二太太。”
她那双奇异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季正中,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阴阳和合,阴愈盛阳便衰了,这是自古不灭的道理。”
季正中的脸色已是有些难看,却并没有出声打断她。
夷九婆继续说道:“那二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带煞,是季少爷命头里的血光,老身的法子说来也简单,缺了活气自然是要把活气补回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寒风顺着窗缝溜进屋里,炉火被卷得扭曲变样,乍眼望去,鬼气森森。
秦怀佩的脸上一片惨白。
“荒唐!”季正中气得发颤,正想让人把夷九婆轰出去,却看那人咧嘴笑了起来,转向一旁呆立的秦怀佩。
“那二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是个什么样子,与季少爷相比孰轻孰重,秦夫人应当是知道的。”
“你什么意思?”季正中一愣,带着怒火的眸子看向秦怀佩。
秦怀佩的脑海里,闪过江渔所说的一切。她看着床上躺着的季清,轻轻闭上眼,紧抿的唇微微发颤,再睁眼时,眼底的不忍已然退去。
天光渐暗,东北角堆了几重乌压压的云,老道的农人都知道,这几日下地该披雨衣了。
只有屋子里的炉火还在不断地跳动着,在墙上幻化成一个个魑魅魍魉的形状。
……
亚岁已过,只待元旦的盛事了。
缑城的坊间忽然流传开一个小道消息:季家新封的二姨太,投井死了。
具体缘由没有人说得清楚,只是听说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怀里还抱着件新绣的小孩衣裳。
季家权大势大,将这件事压得极紧,听到消息的人也只敢在背地里偷偷议论,直到有人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看到季家后门抬出过棺材时,人们才知道那消息十有**是真的。
江渔拎着药回家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的细雨,雨已经下了许多天了,雨势不大,却很绵密,撑着伞也挡不住顺风飘进来的雨水。
江渔把药护在身前,小心地不让它淋湿。
天气变得太快,陈市染了风寒,好在病情并不严重,她便去城里的药铺拿了几副药。
秋雨送来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江渔的心情难得平静,老旧的油布伞下露出少女白皙的半张脸,唇角微微地向上扬起。
江渔低头看着雨水冲刷出的细长沟壑,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鞋面上遍布着泥点子,鞋底带着一层厚厚的黄泥,她抬起头,看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浑身透湿的季清。江渔一惊,连忙上前几步,“季清,你怎么在这?”
她皱起眉,连忙将自己的伞送上前。季清却向后退了一步。江渔的动作就此顿住。
风似乎大了些。季清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细密的雨一层一层渗进他的衣服里,冰冷的棉衣和他紧紧地贴着,风一吹,都能激起一阵阵细微的颤栗。
他低着头,任由雨水淌过脸颊,再顺着脖颈流进他的衣领。
“季清。”
江渔轻轻喊了一声,心脏骤得缩紧,她看不清季清的表情,记忆里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
一身黑色的装束,只在手腕处系了条白布。
“郁栀死了。”季清一贯活泼的语调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凉。
雨点一滴一滴地砸下来,砸得油布伞“啪啪”作响。
江渔反应过来季清说的是谁时,瞳孔不由得微微放大。她虽不明白季清的意思,却敏感而惶恐地感知到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与她脱不开联系的事。
季清接下来的话,一句一句利剑一样将她劈开,疼得她浑身发颤。
“我虽不喜郁栀,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呢?即便那婴儿身体有缺,这也不是你妄言的理由。你明知道郁栀想要凭着孩子做季家的二姨太,却因一己之私断了她的活路。这样手段得来的钱,不觉得满是血腥味吗?”
油布伞坠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
江渔的眼前闪过窗前女人绣花的身影,眉眼好看,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笑容。
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死了。
那个季清口中未出世的孩子,也死了。
季清谈及孩子时的笑犹在她脑海里,然后化成眼前的人冰冷的视线。
“断阴阳,识男女。江渔,我从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是你……”
江渔的话才出口,却又突兀地顿住,是你母亲找我去的。
她下意识地想说出缘由,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郁栀的事是季清的母亲叫她去的,将这句话在脑海里重复一遍后,她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沿着她的骨头一寸寸地爬上来,渗进更深处的地方去。
看到季清等待解释的目光,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有等到江渔的任何解释,季清眼底的光终于彻底暗下来。
最后一次见过江渔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身体好一些,就听到郁栀投井自尽的消息,他去问父亲,季正中却一个字也没有对他透露。
他逼着家里的小厮说出实情,那小厮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郁栀是受了孩子的刺激,一时想不开才自尽了.他追问下去,却从那人口中听到了江渔的名字。
“你告诉郁栀孩子身体有缺时,有想过后果吗?你对待那些来求你的人,是不是也只是拿了钱然后给个定论?你为了一己私欲妄断那些腹里的胎儿时,有想过他们可能因你的一句话再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世间吗?”
季清看着江渔惨白的面容,心底泛起一阵酸楚,转瞬却又被更大的怒火和失望所淹没。
“坊间新传开一首童谣,唱得极好‘缑城地上仙,渔村石屋藏。识男女,断阴阳,富人笑,穷人忙,敛钱财,丧天良。’哈 ,好一双阴阳眼啊!”
放在以前,季清绝不相信自己会对江渔说出这般诛心的言论,但一想到郁栀的尸体在他眼前打捞出来的情景,他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
不是的,郁栀的事不是我告诉她的。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钱才做那些事情的。
不是的,所有人都不是这样对她说的,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
江渔有无数句话想为自己解释。但她只是紧紧地咬着牙,任由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
与以往任何一次道别都不同,只有这一次,二人擦肩而过。
天上蒙的灰绸子已经转黑了,雨还不紧不慢地飘着。
天海相接的地方成了条白线,岸边的礁石滩覆着海水,偶尔冒出个胆大的鱼虾探头探脑的影子。
好在大海总是足够宽容的,汇入海的水无论是纯洁地从天上来还是在地上携着黄沙上门,她都一视同仁地欢迎着。
门半掩着,江渔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儿,灶台旁站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人。
王萍听到响动,转过身。
江渔的目光直直看向她的肚子。
那腹里,空了。
她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江渔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往上移,看到王萍青灰的、还带着病气的一张脸。
“小渔!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王萍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两步。
她认出来人是江渔时便被惊着了,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我拿东西给你擦擦!”
“孩子,没了。”
王萍拿葛巾的动作缓缓地僵住,她看着江渔的眼睛,心底忽然交织起不可言的复杂情绪。
感激、愧疚、惊异……甚至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片晌,终于喃喃道:“都是命啊。”
命,是那孩子的命,还是我一手造成的命。
那腹里纤弱却鲜活的一条命,那曾向她传递无言的欢喜的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早春新冒尖的绿芽就像那些大人物们许下的承诺,不待发生什么便已经结束了。
她,她们,跟网里任人挑选宰割的鱼没有什么两样。
王萍看着江渔有些踉跄的背影,终于还是没有拦住她。
江渔怀里还揣着陈市的药,也不知道湿透了没有,她顺着门框滑下来,迷迷糊糊地想。
海潮拍岸的声音一阵响过一阵,浑浊的海水撞在岩礁上,逐渐跟她的心跳同步。
这样的风雨能掀翻渔船吗,渔船上已经没有人了,这样的风雨要带走相思树的几片叶子啊,没有谁再去小别山了。
有人在唱着童谣。
穿衣没有领,识男女,断阴阳。穿帽没有顶,富人笑,穷人忙……
“唔。”别唱了,江渔抱紧自己,发出一声呜咽。穿裤没有裆,穿鞋没有帮,敛钱财,丧天良……别唱了!求你别唱了!
“小渔!小渔!你醒醒!快醒醒!”
江渔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到陈市焦急的面容,有多久,没有看到陈市这样的神情了啊,她红着眼睛唤了一声“阿娘”,再次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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