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之打八岁起,就拜了个溜街串巷的杂戏团团长当师傅,天天跟在他后头,捡长枪、摆家伙事儿。日子是清苦了点,但师傅待她,就跟自家孩子一样,实打实地负责。
三天前,家里捎来封信。信上说,她弟弟沈扩接了乡绅王家的“买卖”——要替王家大少爷去从军了!
什么是“”买卖”呢?她们那儿规矩,青壮小伙儿满了十六,都得参军保家卫国。不过嘛,要是家里务农,又只有一个男丁的,可以申请留下帮衬家里,只是每年得交十旦粮食当“补偿”。
于是,有些有权有势的乡绅老爷,舍不得自家少爷去军营吃苦,就花大价钱,找农家子弟顶替自家儿子去当兵。临走前签个“军令状”:立了功,荣耀归你自己;要是不幸丢了命,另给一笔丧葬费,还替你养家人。
不少农家子弟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找中间人牵线做这买卖。
富家子弟,吃不了那份苦,也乐意掏银子让中间人张罗。
买卖一成,这些少爷们就会被家里安排去外地“做生意”,虽然小小年纪离了家,倒也不是完全回不来。逢年过节,偷偷从后门溜进溜出。这虽是上不得台面的买卖,可周边人都心知肚明,见着了也当没看见。
就这么着,替人参军这事儿,愣是让不少农家子弟改了命数。
她弟沈扩刚满十六,早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在老爹手把手教导下,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往年那十旦粮食,总能按时交到衙门。可今年不知撞了什么邪,益州大旱,地里几乎颗粒无收。沈韵之虽然也寄了些钱回去,可那点钱,哪够填家里的大窟窿?实在没辙了,沈扩只能找中间人帮忙,搭上了王家的管家,接了这替人当兵的活儿。
她爹沈老汉哪舍得啊?这可是家里的独苗苗,从小在身边长大,几斤几两当爹的最清楚。空有一身蛮力,没啥心眼子,上了战场,那不是给人当活靶子送命吗?自然是一万个不肯。
可坏就坏在,军令状签了,名帖也由中间人送到衙门了。这时候反悔?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没办法,只能给远在外头的闺女沈韵之送信,让这个当大姐的回来拿个主意。
沈韵之捏着信,也是一脸愁云。她离家九年,家里的担子一直是弟弟沈扩扛着,如今弟弟有了难处,她这个当姐的,不能干看着不管。
跟师傅说明了缘由,她便日夜兼程往家赶。
阔别八年,沈韵之再次站到沈家村村口,心里头百感交集。这村子,跟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丁点儿没变。当年就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爹才咬牙同意她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学艺。如今少了她一张嘴,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
心里正翻腾着,她抬脚进了村。路口的大娘是看着她长大的,瞧见她回来,一点不惊讶,反倒满脸喜色,那熟稔的语气,就跟她只是出了趟短门似的:“哟,韵之回来啦!在外头可辛苦喽?”
沈韵之心头一暖,笑着应了声“回来了”,顺手从包袱里掏出个竹编的小人儿,递给大娘的孙子玩。
“快家去吧!”大娘催她,“你娘可早就盼着你啦!收到你信以后,天天到村口巴望。这要瞧见你,指不定多高兴呢!”旁边另一个婶子也接话:“可不嘛,你爹嘴上不爱吱声,可天天都陪着你娘在村口坐会儿,见着人来了才回去,臊着呢!”
沈韵之笑了笑。她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从小把她捧在手心。要不是实在没活路了,哪舍得放她离开?
又寒暄了几句,她便往家走去。村子不大,四面环山,周围都是水田。她家就在山脚根儿,屋后就是那座老山。小时候,她常带着弟弟沈扩爬山摘野桃子吃。
快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父亲重重的一声叹息:“唉……”
接着是母亲压低了的声音劝道:“快别唉声叹气的了,让小子听见多不好……”
“听见就听见!”沈老汉嗓门儿一下子拔高了,气得直拍大腿,“他自个儿胆儿肥得敢去找那要命的买卖,倒听不得老子我叹几口气了?压根儿就没把我这当爹的放眼里!做这么大的主,连声招呼都不打,军令状说签就敢签,我看呐,就是你给惯出来的毛病!”
她娘被吼得不敢吱声,只捂着嘴呜呜低泣。
沈韵之赶紧推门进去,先给老爹顺顺毛:“爹,您消消气。娘也是怕小扩听见了,心里更难受不是?”
屋里二老冷不丁瞧见她,都愣住了,直勾勾盯了好几秒,眼圈儿“唰”地就红了。俩人几乎是跳起来的,一左一右扑到沈韵之身边,把她箍得紧紧的,生怕她又跑了似的。
“芽儿!我的芽儿啊!”她娘眼泪决了堤,脸埋进女儿胳膊里,哭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啥时候到的家?娘就今儿没去村口迎你,你怎么就…就到家了?”泪水很快洇湿了沈韵之的袖子。
沈老汉虽然没说话,可那眼神就跟长在闺女脸上了似的。刚才还脸红脖子粗的暴脾气,这会儿全化成了心疼和愧疚,脸上那叫一个复杂。
沈韵之把包袱往地上一撂,搂住娘亲的肩膀轻轻拍着:“刚到门口呢,娘,别哭了,您看我这不回来了嘛。”她笑着扭头冲沈老汉脆生生喊了一嗓子:“爹!我回来啦!”
“诶!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沈老汉连声应着,声音有点发哽。
她性子随爹,沉稳惯了。师傅总说她,小姑娘家家的,别总绷着脸,多笑笑。
“芽儿,这回…这回还走不?”她娘抽噎着,急急地问,手还紧紧抓着女儿不放。
“暂时不走啦。”沈韵之安抚道,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沈扩呢?”她估摸着弟弟是躲出去避风头了。
结果话音还没落,里屋门后头,沈扩才蔫头耷脑、磨磨蹭蹭地挪出来,缩在门框边儿上,眼神躲闪,一副等着挨训的鹌鹑样儿。
沈韵之脸上的笑意收了个干净,目光落在弟弟身上,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点凉飕飕的味道:“哟,这会儿知道蔫巴了?早前那股子自作主张的‘能耐’劲儿呢?”—
沈扩喉头一滚,差点真哭出来。他从小最怵这个姐姐,对她的话那是说一不二。这回爹娘天天抹眼泪,他才真觉出自己捅了大篓子。尤其是听说爹给姐姐送了信让她回来,他这些天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姐……”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我……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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