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让申城的交通陷入了一场黏稠的拥堵。无数红色的车尾灯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汇成一条沉默而焦躁的河流。
林晓开着她的红色甲壳虫，在车流中艰难地挪动着，嘴里不停地抱怨：“这鬼天气！早知道就不出门了，在家刷刷剧多好！”
坐在副驾的闻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她的侧脸在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下忽明忽暗，显得有些不真实。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今晚，是她大学同学的婚礼。一个她本不想参加，却又不得不参加的场合。
“晏晏，你真的没事吗？”林晓瞥了她一眼，有些担心，“刚刚在宴会上，沈曼那副样子，简直就是只开屏的孔雀，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攀上了韩敬沉那棵高枝。你没看到她敬酒时，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一个劲儿往你身上剜。”
闻晏收回目光，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事。她怎么样，与我无关。”
“怎么会无关！”林晓提高了音量，“她现在可是远见资本的宠儿！我听说，韩敬沉为了捧她，不惜血本地买断了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高端香材，搞得现在整个行业都怨声载道。这摆明了就是要帮‘曼殊’清扫赛道，建立行业壁垒啊！”
闻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韩敬沉……又是这个名字。
她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事实上，她感受得比任何人都真切。最近，就连她那些最隐秘的原料渠道，都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那个男人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巨兽，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搅乱了整个行业的生态。
“他不懂香。”闻晏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是不懂香，但他懂资本啊！”林晓叹了口气，“在现在这个世界，懂资本，比懂什么都重要。晏晏，我真为你担心。沈曼那个人，睚眦必报，现在她得了势，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闻晏沉默了。
她担心的，又何止是沈曼的报复。
她真正担心的，是那个叫韩敬沉的男人。一个能用如此雷霆手段布局的人，他的野心，绝不可能只是捧红一个“曼shu”。他像一张撒开的巨网，而她，以及所有在这个行业里生存的人，都只是网中的鱼。
车子终于驶入了弄堂，停在了晏庐门口。
“进去吧，早点休息，别想那么多了。”林晓拍了拍她的手。
“嗯。”闻晏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块写着“晏庐”的旧木匾，心中却无法平静。
送走林晓，她走进院子，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走到了那丛半人高的白兰花下。夜色中，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散发出阵阵清冽的幽香。
这是奶奶亲手种下的。奶奶曾说，白兰是君子之花，香得清雅，也香得有风骨。
闻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湿润的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了一些。
她走进屋内，没有开灯，熟练地穿过厅堂，走进了那间位于最深处的、从不对外开放的房间。
这里，才是晏庐真正的核心，也是她秘密的所在。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上千个贴着标签的青瓷小瓶。这里存放着闻家百年来收集的、几乎所有能找到的香料样本。
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张与外面那张一般无二的老梨木长桌。
只是这张桌上，没有精致的香炉，没有风雅的香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台精密的、泛着金属冷光的仪器——气相色谱仪、质谱联用仪、电子鼻……
这些冰冷的、与晏庐的古典气息格格不入的仪器，才是她这位“赝品天才”真正的画笔与刻刀。
她脱下赴宴时穿的长裙，换上白色的实验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整个人瞬间从一个清冷的古典美人，变成了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
她从一个保险柜里，取出一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小块暗沉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香料。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所有焦虑的根源。
——“浮世一梦”的残骸。
这是闻家真正的镇宅之宝，也是所有传世名香的根基。据说，闻家所有的香方，都是从“浮世一梦”的香气中演化而来的。
而这块残骸，是三年前那场大火中，父亲拼死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唯一剩下的一点点。
它也是闻晏嗅觉记忆中，那片被烧毁的废墟的中心。她记得它无与伦比的美妙，却怎么也想不起它完整的模样。
三年来，她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用这些最现代化的科学仪器，去分析这块残骸的成分。她试图用数据，去还原那段被大火烧掉的记忆。
她将一小撮粉末放入进样口，启动了仪器。
电脑屏幕上，很快便出现了一幅复杂的、由无数个峰值组成的图谱。每一个峰，都代表着一种化学成分。
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图谱，眉头紧锁。
她能分析出其中99%的成分，能用现有的香料去模拟出它们。但唯独有一个最关键的、也是构成其核心意境的未知成分，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解析，无法复刻。
那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味道。
它像一个幽灵，飘荡在她的记忆深处，看得见，却摸不着。
这，就是她作为“赝品天才”的极限。她可以模仿一切已知的存在，却无法创造出未知的神迹。
“到底……是什么……”
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血丝和无法排解的挫败感。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这座被雨夜包裹的孤岛上，闻晏守着她的仪器，守着她的残骸，也守着她那不为人知的、摇摇欲坠的秘密。
她像一个孤独的解谜者，被困在自己设下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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