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边泛白,晨曦微露,褚一逍才停了下来。他捂着胸口,倚在一颗大树上,不住地喘着气,想起这一夜的遭遇,只觉得惊魂未定。
他早已跑出岁寒山下的那个小镇子了,原本不用跑这么远的,可是这一路他实在是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身后的东西追上,其实他身后并没有宁霁和玄门诸派追着,他也并没有那么怕宁霁,说到底,他怕的只是命运,像是十年前那般,怎么跑也跑不脱的宿命。
万幸的是,不知为何,宁霁方才在薛府没有认出他来,或许是时间太长了吧,十年不见,也足以模糊一个人的记忆了。更何况他那时披头散发地爬在地上,还穿的那么……
一阵强烈的羞耻感袭来,褚一逍叹了口气,心道:还是赶紧把这丢人衣裳换了,不然不被当成妖魔处死,也要被当做秽乱之人杖责了。
前面有一片池塘,水面早已结成了一层薄冰,他一拳砸开冰面,俯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照了照,扯下纱衣上的红珊瑚珠串,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扎了起来。又舀起一捧水来,洗了洗脸。
他怔怔地看着水面上映出的面容,叹了口气,拾起池塘边一块锋利的石子,对着右脸,狠狠地划了下去。
只因他眼尾处那颗痣,实在是太显眼了。宁霁与他年少时便相识,是为数不多见过他人类容貌的人。山魈生**美,他一向很不喜欢这颗痣,想过很多办法要去掉,也向宁霁抱怨过数次。就算宁霁忘了他具体形貌,一时半刻认不出他来,但若见了这颗痣,也定会疑心大发。所幸薛府内他披头散发,正巧遮住了那颗痣。
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伸手在冰水里洗净。再往前便是一处新的城镇了,看上去比岁寒山脚下的那个要繁华些,一定有许多可以置换新衣的地方。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站了起来,随便在衣上擦了擦手,大步向前走去。
薛高元的那件外袍里有些银子,换了新衣后还有盈余,正巧他肚子也饿了,便顺着长街走下去,准备找些吃食。
这小镇热闹非凡,长街正上有不少商贩摆摊叫卖。
行了几步,忽见一个小贩拿着一块兽形面具,大声吆喝道:“快来看看了,戴在脸上,辟邪防妖啊!
褚一逍从没听过有什么面具有防妖之效,顿时来了兴致,凑了过去。
只见木架上放着一排排漆色木制面具,大多是兽形,有的是凶恶白虎,有的是虫脸,看起来像是蝗虫或蜂。还有一种鸟形面具,漆成黑色,点了一笔红,充作喙。
“小哥,你这面具,怎么个防妖法啊?”褚一逍问道。
“哎呦,您仔细看看,这些面具,都做成了凶兽的样子,这可不就是当年那山魈作乱之时,召出的妖兽吗?那山魈是妖界掉下来的妖怪,凶恶得很,见谁都杀,人间的妖怪也怕它们。带上这面具啊,可不把那些小妖吓得屁滚尿流。”
说着小贩又拿起一个鸟形面具,朝他挤眉弄眼道:“您看看,这不是那穷桀的鬼雕吗,这个最厉害了,什么妖怪都挡得住,您赶紧买一个吧,万一要出远门,到山郊野岭那些妖怪多的地方去,还不得买一个防身。”
褚一逍心想,那你还不如直接把宁霁和元子虚的脸做成面具,那最管用了。想到这里,他拼命忍住笑,冲他道:“好啊,好啊,那我买一个吧。”
那小贩面露喜色,伸手便要把鸟形面具递给他,然而褚一逍却指了指最下一排的笑脸面具,道:“不过呢,我想要这个。”
这是笑脸面具是给小孩子玩乐的,十年前在九江时,他也时常买来,和江心寨的孩子们一起戴着玩。
他摸了摸右眼眼角,划出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变成了一道疤。他也不愿面带疤痕地走来走去,索性拿了这笑脸面具,戴在了脸上。
褚一逍付了钱,继续向前走去。街角有一幢二层茶楼,内供茶水点心。他听得里面有不少人闲谈说笑,还有娓娓而谈的说书声 ,心想:这十年间,不知又发生了些什么。此处倒是一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若是运气好些,还能听到些与他妖元有关的线索。
褚一逍要了二楼的位子,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那楼下的老先生讲书。
元子虚伏魈是老话本了,十几年前他就听过数十次。三百年前清心派师祖如何平定魈乱,护佑苍生,是百年不衰的美谈。
当然,十年前开始,又多了一则新故事——玉尘斩穷桀:
“宁饮无一剑将穷桀刺下了岁寒崖,自此年少便一战成名,得号玉尘,与他的师叔师伯在派内齐名。”
褚一逍乍听时,没反应过来玉尘仙君是哪位,这时心下才明白过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差些被点心噎住,忙灌下一杯茶,又被茶水烫到了,狼狈不已地咳嗽了几声。
遥想他当年刚认识宁霁时,两人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同吃同住同游。然而时过境迁,世殊事异。如今一个是护佑苍生万人敬仰的玄门名士,一个是作恶多端不得好死的作孽妖邪,这待遇可谓是天上地下。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无论是人是妖,降生的那一刻,命运就早已注定。这些事,他早都释怀了。
“这世道真不公平,清心派平定了两次魈乱又有什么用,除了名声,什么也没得到。掌门重伤,长老战死,落得元气大伤的下场,被其他各派渔翁得利,尤其那红武门,更是占尽了便宜,哼,我看他们都要骑到清心派头上去了。”
忽然他右前方那桌人中,有一男子大声说道,这男子后腰配着一把剑,看起来也是修真之人。
隔壁桌一名女子立刻出言反驳: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红武门当年伐魈时也出了不少力,还被穷桀几乎灭掉了整个宗门。如今东山再起,也是萧门主治理有方。更何况红武门的铸剑之术之精,本就独绝天下。”
“清心派的门规太过严苛,就算出了那么多名士,又不是人人都天赋异禀,寻常人去清心派修习,哪熬的过两个月?”旁边又有人附和道。
“是啊是啊,我看清心派如今也就只有伏魈剑和玉尘仙君撑着门面了……”
褚一逍听在耳里,觉得十分好笑,十年前红武门和清心派不是结为盟友,同仇敌忾的吗,怎么如今魈乱一除,反而同室操戈起来。
最初发言的那男子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忿忿不平道:“怎么?看来那红武门确实是富埒陶白,买通了不少人来帮着说话啊!”
他脸涨得通红,正要再说几句,却被同桌女子一把拽住了衣袖,那女子拼命朝他使眼色,右手向楼下指去。
那男子回头一看,立刻噤了声,满面不平地坐了下来。
褚一逍顺着那女子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茶馆方才又多了几位顾客。
站在最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身穿绣金暗红圆领袍,斯文俊秀,面带浅笑,看起来温文可亲。他身旁站着一名佩剑的少年,正是褚一逍昨夜撞见的那名清心派弟子。还有两名男子也穿圆领绯色袍,只不过胸口衣袖处没有金线作饰,配着黑鞘长刀,看起来是红武门的门生。
“那,那不是,红武门的门主,萧,萧自成吗?”
“他旁边跟的那个,看衣服是清心派的。”
馆内气氛瞬时活跃起来,众人皆交头接耳,难掩兴奋之情:萧自成这种玄门大派的门主,竟会出现在这无名小城的茶馆里。
褚一逍也皱了皱眉,萧自成也算是他的旧识,十年前他还只是门内铸剑的一位匠人,不过他铸剑本领高超,为人良善,温柔可亲,进退谦谦,若是被举为门主,也并不令人意外。尽管褚一逍与红武门之间有血海深仇,但对萧自成此人,却从未心生恶意。
从二楼望下去,只见萧自成领着那少年寻了楼下屏风后的雅座,点了几盘茶点。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吃了。
萧自成温声道:“知礼,我已经告诉了你师叔,他一会儿就会来接你了。”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柔和,十分悦耳动听。
少年感激道:“多谢萧门主,要不是遇到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跟师父师伯交代。都怪我太笨了,把玉尘师叔跟丢了。”
褚一逍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原来这少年叫秦知礼,是清心派扶光仙君门下弟子,此次是跟着宁霁出来,他们在岁寒山脚下时,宁霁发现有户人家着了火,便先行去救火,结果秦知礼后脚就把宁霁跟丢了。而萧自成今日刚好带着几名弟子来到此处,准备寻些可供铸造兵器的珍奇材料,这才遇上了。
褚一逍初听有些奇怪,扶光不是宁霁的师叔吗,如果秦知礼是扶光的徒弟,那他喊宁霁师叔,岂不是乱了辈分。
接着他便反应了过来,如今宁霁已经是玉尘仙君了,自然要与扶光仙君齐名,同起同坐。
真是的,怎么总忘记现在是十年后了,还是老想着以前,明明已经回不去了,他自责道。
周围人也是议论纷纷:
“萧门主怎么和清心派的弟子在一起,这么说两派关系不差啊”
“早就听说萧自成对谁都特别好,怪不得能当门主呢,这就是大度!这就是门主之风!”
“哼,一般那种对谁都好的人,多半是装出来的。”对红武门颇有微词的那男子小声道。
他话音刚落,私议声居然都消失了,众人像被施了哑咒一般,全都止住了话头。只见门口又走进一人,所有人都怔住了,直直看着那人。
来人似乎挟着一片冰雪之气,茶馆内似乎骤然冷了下来,有人惊呼道:“玉,玉尘仙君。”
秦知礼听了,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跑到宁霁前,喜道:“师叔!”
萧自成也跟了出来,对着宁霁抱拳行礼:“玉尘,你来了。”
宁霁只是冲他微微点头,并无其他表示。
他对秦知礼道:“走吧。”
接着转身就走,毫不停留。秦知礼还想再同萧自成道谢,但宁霁转眼间便没了踪影,他生怕再跟丢师叔,也只好作罢,快步奔了出去。
众人回过神来,四下里一片哗然:萧自成好歹也是一门之主,而宁霁居然如此冷淡,实是失礼。
褚一逍却暗自觉得好笑,宁霁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以前顶多只对自己一个人甩冷脸,现在连萧自成都不能幸免了。
萧自成也并不在意,走回了隔间,对着两名随行弟子说:“大家把这些点心分了吧,不要浪费。”说着自己也拿起一块酥点放入口中。
“门主,可是那玉尘仙君也太,太失礼了,你对他行了抱拳礼,他也应当回礼才是。”一名弟子小声说。
萧自成摇了摇头,道:“宁公子性格冷淡,一向如此,十年前失去兄长后更是……唉,宁公子也是可怜人,不要太计较。”
“哼,他是大名鼎鼎的仙君,修为高深,又年少成名,哪里可怜了。”那弟子仍不服气,小声争辩了几句。
褚一逍感叹道:萧自成的脾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忽然,一张红色的长符从萧自成腰间窜出,又缓缓浮到半空中,长符上有字,萧自成拿起来瞥了一眼,脸色大变,弯起的嘴角一下就绷直了。
褚一逍好奇地向外探了探身子,想看的更清楚些。他知道这种长符是传讯符,一种玄门中人来相互传递消息的符箓。将消息写于符纸上再施法,就能传递到其他人所携的符纸上,被人读完之后便会自动焚毁。
传讯符是十年前伏魈之战中才出现的,玄门仙士间原本用灵鸽来送信,然而碍于山魈可以操控动物,灵鸽被截获导致密信泄露的事常有发生,清心派的北辰仙君便发明了传讯符来替代灵鸽。
只见萧自成脸色越来越差,待到他读完后,那长符窜起了火苗,在空中燃烧殆尽了。
“怎么了,门主?”一旁的弟子见他神色有恙,连忙问道。
萧自成沉声道:“我们前些日子遣去西域的商队,在肃州附近,遭到了鬼雕的袭击。”
“什么?鬼雕!?”那两名弟子又惊又惧,吓得抖了起来。
褚一逍几乎也是立刻站了起来,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丝毫不比对红武门的小。只不过他是又惊又喜:如果他的鬼雕出现在了肃州,说明肃州附近一定有他遗失的一部分妖元!
想到这里,他心里开心极了,不觉放声大笑。
普通人耳力有限,因而周围的人并未听见萧自成几人的谈话,还在闲聊着红武门和清心派近几年明争暗斗的流言,见这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怪人忽然刷的站了起来,一阵大笑,都被吓了一跳。
褚一逍才不管周围人的眼光,雀跃着下了楼,笑嘻嘻地唤小二结了帐,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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