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跑了多久,前方仍然是幽深的森林,像是无穷无尽。谢慕终于感觉到了疲惫,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身后跟着他们的人已经消失无踪。
夏轻羽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他望着荒无人迹的丛林,抬头是幽暗的古松,眼底流露出了担忧。
“咱们该去哪儿……这是跑到了哪里?”他小心翼翼问谢闻道。
说着一阵风吹来,呼啦呼啦把树叶刮出了仿佛尖叫的声音,吓得人心里一颤。
“不知道这是在哪处的深山。先顺着河流走吧。”谢慕说着,走向了不远处的小河。那里的水面上波光鳞鳞。
等他们走近几步,河面上仿佛冒着冷气,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像是石头投到水中一样,从中心泛起一阵阵涟漪。
圈圈圆圆,倒映着头顶参天的树。
正在谢慕抬头的时候,手边忽然一紧,夏轻羽尖叫一声,瞬间不见了踪影。
谢慕刚扭头,脚步往后一顿,还没喊出声,顷刻之间整个身体忽然失重,好像栽倒进了一口大的古井,潮湿幽暗的气息裹卷了他的身躯。
他反应敏捷,顷刻之间,调节着身体的气息,一脚蹬住了下垂通道上的石壁,刚稳住一刻,整张石壁上粘稠的液体像是流动的水一样,瞬间又失了力气。
他重呼一口气,压迫的黑暗像是深不见底的怪物,他在嗓子中挤出几个字:“夏轻羽……”空荡荡的回响从更深处传来。
在身上磕磕碰碰几处擦伤之后,仅仅几秒的时间,谢慕整个人摔倒在一块坚硬的石底。通体黑色的岩石上流动着银绿色的液体,触感却丝毫没有异样。
他心下怪异,却又惊疑。
还没等他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抬眼一瞬间,面前出现了无数面镜子,每一面镜子中都有一个他。
他一抬手,镜子中千千万万个人也同时抬手,直到无穷无尽。而那晶莹剔透,宛如天成一般的镜面,像是流动的水。
谢慕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检查身上的配剑还在,这才走上前去观摩这重重叠叠的水镜。
他刚走向前一步,整个镜面轰隆隆变化成了与先前看似一样,实则完全不同的形态。他仔细观察,每面镜子的连接处似乎……断裂之后重新连接?
说着便向前又走了一步,用手触摸着面前晶莹的水镜,轻盈柔软的触感,却无法直接从中穿透。而他的动作,随之又带来了镜面位置的移动。
与先前不同的是,刚才他身后站着的那片空地被水镜覆盖,而他左边的镜子像是有灵性一般,融合成了一道新的通途。
垂头一看,原来银绿色的纹路让地面切割成蛛网,一块块石头上面闪耀着漆黑的光泽。虽没有亮光,目之所及都能看得清。
他心中疑惑,站着小心张望。
他一共走了两步,刚才在身后的路消失,经过两次变换,左侧有一条通道。
所猜测的不错,他待的并不是一个绝对幽闭的水镜空间,而是可以变换的水镜迷宫。脚下的每一块石头,踩上之后都会移动。
怎么移动呢,他想着。
在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镜子中的他忽然模糊起来,镜面上隐隐约约浮动出几个勾连的字迹,像是狂草,飘逸流动。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顺口念出,心下已是一片惊骇。何其相似,是他幼年母亲教他背过的诗句。
那是庄子中他最喜欢的一句。
等他调动内力的时候,却发现根本用不上力气,整个身体的经脉像是被堵塞,越是用力胸口越是沉闷。
整个气息波动不平,猛然他心脏骤痛,呛了一口血沫,跪倒在地。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谢慕在心中默念:“只管赌一把吧,前进后退都要被困住。”说着沿着左边的路尽管走去,他心中计量着踩了几块石板。
第一块,面前的镜像连带着字迹堵住了前方的路,第二块……
终于走到第八步的时候,他脑海瞬间清明起来:每块石板对应一次镜像的移动,按照顺时针的方向不断旋转,旋转四次之后重回原位。现在,和最初是一样的路。
想到这里,他抽出配剑,想要依靠着水镜的力借助轻功一览整个迷宫的面貌,没想到他每跃进一步,镜子像是能够通天无限延伸一样,永远无法越过阻隔。
无奈之下,整个身体只好重新跳回原地,他背后好像在摔下来的时候有一道擦伤,疼痛连接了身体的经脉。
谢慕刚转身看背后的伤势,没想到镜像骤然变化,映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分隔了太久,面容已经模糊的母亲。
念荣衣。
棕黑色的长发飘飘,却是缠绵病榻,掩盖不住苍白的憔悴。那双疲惫的眼睛眨动的一瞬间,一闪而过的凌利。
她像是被囚禁在里面一样,那双明媚又忧伤的眼眸,水镜镀了三分柔情,痛苦地向镜外张望,跨越了数年的风尘。
“母亲……”他喃喃自语,被吸引住。
转头,身后的另一面镜子中却是他心心念念熟悉的人,那人似乎是很疲惫,手上的匕首垂落,摔倒在大理石块上,叮咚一声。
奚明像是少年模样,垂着眼眸,细嫩的手指上尽是血痕,顺着指甲流出殷红的血液。谢慕心中一痛,转身便要走过去。
面前的镜子上又浮动一行新的字迹:二择其一,被遗弃之人永不得忆起。他向念荣衣走出两步,那张印象中温柔的脸仿佛触手可及的清晰起来。
但是随之改变的是身后另一面镜像中更加痛苦疲惫的奚明。同时他身后隐隐约约有上千面墓碑,空荡荡如地狱一般。
这景象,谢慕猛然想起曾在梦中见过。
刻碑……对,奚明在刻碑。
不知为何,巨大的恐慌支撑他转身走过去。但母亲整个身体像是要消逝,唯有那双沉痛又带着哀怜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他。
两难。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站在中间左移动两步,又跑去右边,接着又转头回来,来来回回内心仿佛在哀嚎。谢慕紧锁着眉头,像是被火烤一样。
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他对自己的选择无比质疑。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兜兜转转的昔年明月。
饶是他在人前一副端庄君子的模样,此刻也是焦急,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什么鬼东西。
经历了回忆的遗忘,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是诅咒还是玩笑,他都不愿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任何一位。
目光在两边来回兜转,昏昏暗暗两幅景象像是连缀到了一起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忽然之间他抬起头,定定望着正面前的镜子。
那镜子里映出的是他自己。
他后退两步。两边对自己至关重要之人像是瞬间有了生命,都难过地望向他。
他踩动身后一块石板,顷刻移动。
面前的镜像轰隆隆变化,瞬间两幅镜像的焦点融合归一,那一刻,明亮而夺目的光直着刺向谢闻道。他手执雪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那焦点,放手一搏。
松手那一刻,尖锐的剑气划破沉重的黑暗,剑锋直指虚无的焦点。谢慕心中激动,紧张迫使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面前。
身边的镜像突然迸裂,刺出了千万如鹅毛般大小但尖锐的细针,明明是虚幻之物,在身上却有切实的疼痛。他来不及躲闪,像是刺猬一样被扎了密密麻麻。
身上没有一处伤痕。
却像是经历了一场车裂之刑。整个身体不堪疼痛,跌倒在地。没有一点血迹,却像是万千针芒刺骨,逼得他一口鲜血吐出。
真疼。
他的面容疼痛到扭曲,额头瞬间紧绷,渗出了点点滴滴的汗液。雪襟击破了那镜像的同时,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但面前重新变换成了迷宫状。
而自己的配剑不知消失在何处。
整个膝盖关节处,虽没有伤口,但骨肉却像是被扎出了千万窟窿。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带着血腥味和冷气。
不知缓了多久。
那骤然而上的痛劲缓了下去。
余下来的是虚弱的身躯。
谢慕支起手腕,青色的血管肉眼可见,每抓握一次手掌间便是伤口重新裂开的疼。
“这算是,破解了吗……”谢慕自问。
无法抉择,灵光乍现的最后一剑刺向了镜中的自己。观静如照心,取巧,终究不能为现实开出最清晰的路径。
可他顾不上那么多。
只有先从这古怪的地方离开,才能有一丝生存的机会。否则体力耗尽,便是囚徒。
想着走着,尽管每一步都趔趔趄趄。
石块带动镜像千变万化,在他摸清楚规则之后,终于试探出了稳妥的路径。不知耗了多久,身心俱疲。
在迷宫无数次轰隆隆之后,终于,他重新看到了面前全新的景象。身后的水镜在他出来之后闪耀一瞬,照亮了周围围着的千万手持刀枪的士兵。
森严肃穆的军队,却没有一丝表情。
像是埋葬的随葬品。
那些栩栩如生的士兵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工工整整排列。在漆黑而悠远的地底不见天日。更广阔的视野越不过这些士兵。
那镜面的光只闪耀了一瞬间。
重新湮灭于黑暗。仿佛就此消失不见。
他总觉得不会这么快结束。
果不其然,面前陈列着高于他几十倍的巨像。手执长矛,面色严肃。
两尊神像。虽为神容,却是凡人之像。
整张铜脸上一笔一划的眉眼都带着生时的杀伐果断,但却少了那层神圣的光辉,因为每靠近他们一步,那弥漫的血腥和腐臭味与他们庄严肃静的面容毫不契合。
“这些都什么东西?”他掩住口鼻,无法用震撼来形容此刻的感受。
仅仅一步。
不知是跳进了哪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此刻的悲鸣,油然而生。地面上借神之名却是哀鸿一片,地下有神相护亦是腐气丛生,从不见光耀之下真正的救赎。
神与凡人,都尘封在地底。不见天日。
那两尊格外高大的神像之后,有一个狭窄的入口,上着锁。此外他的视野里只有参差不齐虽然工整排列但是略有瑕疵的小兵。
还有更多一身破烂的人。没有面容。
这是要……通过这唯一的入口?
四周寂静无人。
但是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冰冷的风,不知是上面飘下来的,还是从脚底生出来的。
让人在这偌大的地底格外不安。
这是要做什么,谢慕心中嘀咕。
他向前走了几步,衣衫摩擦地面发出婆娑的响声,一整个破落样子。这也是这广阔的空间中唯一的声响。
地面上有一行小字。
“真实与虚假之间,忠诚信徒的跪拜赋予吾神至高无上的力量。”
“神若能救人,哪里还会有遍地哀鸿。”他心中不屑一顾,但苦于此刻为掌中之物,也是迫使自己慎重对待。
谢慕向后退了几步,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神像。俗世间沉迷于此的多多少少,可是他从来不信。不是不愿信,而是不敢信。
毕竟,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飘渺的天上,丝毫不能缓解此刻最真实的痛苦。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那闪亮的铜光上面浮现出了神圣的字迹。两尊神像各不相同,在他们的脚底那光经久不衰地闪耀着。
谢慕怀着只此一看的心,细他把那两行字迹细细读完之后,心中泛起了波涛骇浪。
仿佛那一刻,所有的污垢都消弥于无形,整个人由凡尘归入天宫,成为空洞神像忠诚的信徒。
而他浑然不觉,仍然回味着那几行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