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安静地看完这一帧帧画面,奚明低头看他眼眶含泪,俯身为他拭去。
本是如此简单的故事,又如此沉重。
真相无趣,故事荒诞。
可是,又有谁关心真相是什么,世人只愿意相信命当如此。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陶春春的咒骂,再为沈家加上更多流言蜚语,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正眼看过她,他们只要将她牢牢钉上耻辱柱上去消遣,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去发泄底层的自己对更底层的戏子的怨恨,尽管她并未伤天害理。
而她所谓的家人,又如何把她当作了家人?疯子在狂笑,兴高采烈地吃着沾满鲜血的馒头。聪明人躲在帷幕后,静静注视一切。
“她现在不过是一具亡尸,靠离魂阵和巫术延续了残存的意识。”奚明指出。
“她终归救了我们。她将我们引入第三重幻境,那个‘村民’应该就是医师,这一定不在他计划之内。”谢慕悲伤一扫,分析着,“我们不如顺了她的愿,安葬她和孩儿,这苦命人。”
“听你的。”
“嗯……嗯?”谢慕刚应了声,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眼前景象却转到荒坪垭,冬雷震震。
陶春春同医师将沈家村的人引入离魂阵,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这为制作离魂散注入了大量新鲜血液,一条条生命在暗沉的血液里流动,推进着江湖势力再度兴起。
当然不止这些,可这已足够残忍。
五年后的医师逐渐感到陶春春越来越不受控了:她竟趁自已不注意溜到荒坪垭。
他也跟了过来。
这个小村落离沈家村不远,住的人约是他们的一半。
那天夜里,陶春春一袭红裙在月光里浮出轮廓。水袖翻卷如血浪,珠钗垂落的流苏遮住她半张惨白的脸。她踩着云步飘到荒坪垭村长家里,绣鞋点在门前积灰的石板上竟不染纤尘。
她推开门,垂着脑袋,挣扎着前进。“啊!”村长起夜时见到陶春春,直接捂住心口,两腿一蹬栽倒在地。
陶春春上前,微微鼓动着唇。
这尖叫引来了房中的妻子,她慌忙拄杖出门,被吓得步履踉跄,疯扑上前,拄杖甩到陶春春身上,尖吼着:“滚开!”
这叫声激怒了陶春春,她心中一痛,冰冷的内脏像又烧起来一样,脑海中翻涌着什么,逐渐失控……
雪花飘飞,零零落落撒在满院尸首上。沾着血色的雪,妖冶,悲凉。
是一道清明乍现,陶春春跪倒在地,眼眶中滑出血痕,轻轻叫了声:“娘----”
医师抱着鬼婴,站在房檐上驻足良久,看完了全程。他问鬼婴:“饿不饿?”
怀中婴孩扭动着身躯,闻到了熟悉的血液,被放下去。用手抓住冰冷的尸身,开始了今夜的晚餐。
既然动了杀心,不如就杀个干净,医师想着。剩下几日,他准备了一些东西,控制着千丝,陶春春和她的孩子成了这个与她们有血缘关系的村子的刽子手。
至此,一切落幕。
一念善,一念恶。
一步青云,一步地狱。
举棋无悔,落子无怨。
她的曾经无人知晓,那梦境中的阵痛却传递着一生的悲情。纵被知晓,却洗不尽冤孽,和她手上无辜的血。
这场荒诞的故事快结束时,谢慕侧身,轻声问奚明:“难道伶人便生来低贱吗?”
“有了高贵,自然就有与之对应的低贱。”
“何为高贵?又何为低贱?京城王公贵女自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锦衣玉食,这便是高贵?而荒郊野地的村女,只有苟活才有一线生机,这便是低贱?无权选择,难道这公平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不公,又能为之奈何?”
“奚将军自幼丰衣足食,自是感触不到。酒池肉林史记中数见不鲜,而兴亡之间颠沛流离的百姓则只有寥寥数语,少有全姓名者。王侯将相多从百姓中出,却把他们当成自己美化政治名号的工具,是可笑还是可悲?”
“那便等你我有朝一日执掌权柄,位至公卿,再行移风易俗、宽爱黎民之举了。”
“谢某不敢称有救世之才,只愿尽己所能。紫微卫专横跋扈,民声载道,将军倒是说这话不觉惭愧。”
“既为刀刃,便求结果,不问良心,何来惭愧?”
谢慕沉默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一会,他们出了第三重幻境。又回到第二重幻境,空有戏台,台下陶春春孤身一人倒在地上,却并无气息。
谢慕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抱起她。那尸臭扑面而来,但一看到她那张本该丰润的脸,她背后的故事便娓娓道来,支撑着他稳稳带她前行。
奚明内心一动,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后来为鬼婴收尸,那“村民”都没再出现。奚明心中疑惑只增不减,他并未把二重幻境后来的实情尽数交代。
观戏的“村民”实则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与他过招时他不自觉有种熟悉感。而真正救了他们的,不是“村民”手下留情,恰是谢慕身上的金针封印……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
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
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洽,真喜洽。
领阳间诰敕,去阴司销假。
情之一物,牵倒多少才子佳人,又错付了几许韶华芳心,只剩春光去,暮色残。
出了离魂阵,他们仍在荒坪垭村长家中。谢慕浑身疼痛,那伤可是真切的。
他们身旁是陶春春和她的孩子,没了医师术法和离魂阵的支撑,只剩一具半腐的肉身和泛着恶臭的肉泥。而望向院中,长空万里,晴日一片。
原来梦中恍若经历了她的一生,到现实中只是过了一日。
谢慕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包裹着陶春春和她的孩子,独自走出门。奚明叫住他。
“你去哪里?”
“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让他们安息。”
“回去了你怎么向魏南县官府交代?说杀人的是两个已死五年的人,而真凶不明?”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谢慕心想,两不相欠最好,也别和紫微卫扯上什么干系。
奚明握着含霜剑,亦步亦趋跟着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亲历了陶春春的一生,亦送完这最后一程吧。
他们二人刚出门,就碰见一队人马向这边飞奔而来。
“将军!您二位可吓死小的了,何县令听闻你们二人只身涉险,吓了一跳。二位没事真的太好了……”领队的是何家管事的,看样子四十出头,抹了一把汗。
与他们寒暄过后,两人一路无言,到了荒坪垭后山一座清泉旁。此处寒冬时分,清溪被冻成冰凌,枯草也在沉睡。
待明日青山绿水,不失为一处梦安佳居。
为他们母子二人亲手建好坟,谢慕仰面观天,不禁长叹。俯身望着那抔黄土,眼中含着一片悲悯的柔情。
奚明望着他,纠结着张口:
“今日一事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命。作为交换,告诉我你身上的金针封印如何来的,可否?”
谢慕不禁失笑,欠身行了一礼,刚才片刻的温柔消失不见,恭敬道:“将军救命之恩,谢某无以为报,毕竟将军难得出手,自是记挂在心。其他的要求将军大可一提,谢某定当竭力,若将军对谢某那日唐突出手心怀不满,亦可到殿前参我一本,谢某认罚。但个人私事,恕无可奉告。”
“其他要求?你觉得本将军缺什么?”奚明心中尴尬,见他如此真诚,不禁玩味起来,“那便留到日后说吧,日后还请少卿不要敷衍我。”
刚说完这话,他又后悔了。
他心说:人家也替自己挡下了一击,又凭金针封印救了自己,再借此邀功,倒真是小人之举。谁让对方是个君子呢,只能白白占了这便宜……
他们回到魏南县已是两日之后了。
慢慢悠悠地养着伤,在路上走了两日。到了何府之后,县令何君行亲自迎接,激动之色尽显眉梢。
“啊!闻道兄你可算回来了,想死你了!你去那么久没事吧?”何峻茂在何君行身后,一见谢慕便一把扑上来大叫,“等下,你怎么又弄一身伤?!”
“许安,不得无礼,给我回去。”
“闻道兄都受伤了,爹你怎么这样!”
“犬子顽劣,奚将军、谢少卿莫要见怪。你们无大碍便好,府上医师都侯着了……”何君行出言轻声训斥了何峻茂,引二人入府,却未拦着他缠上谢慕的胳膊。
几人身后跟着一众家仆进了府。
一旁的奚明瞥了眼谢慕,只见他伸出食指宛若逗婴儿般勾了勾何峻茂鼻尖,清冷的眸子难得显出笑意,安慰着那少年。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很快便转移了视线,目光落到气派辉煌的何府上。
半日接风洗尘,何君行在书房同谢奚二人谈话。谢慕深知何家与谢家的关系,并未隐瞒,将情况如实交代,问道:“这离魂散究竟如何制作,您可否听闻?那人精通巫医,心狠手辣,极易是江湖门派之人。”
“实乃前所未闻。自那年契约过后,离魂散便为各门派长老掌握,一般人接触不到,更不会轻易启用。”何君行答道。
不过他又补充道:“精通巫医者倒不罕见,但这千丝术,更像是岭南一带特有的法术,或许那人与此地会有关联。”
奚明一直未曾言语,待谢慕把一切问完,他单独留下问了何君行几句。之后未来得及与谢慕道别,他便匆匆赶回京城,一堆事还等着他。
谢慕随后直接去衙门,将一切做好记录,准备好了诸多事项,又待了两日便也回了京城。
那荒山上的枯骨,在尘土下沉睡,了结了本该了结的意识。
待奚谢二人为死者立冢走后,陶春春的墓前,站着的恰是幻境中的“村民”。他缓缓从脸上扯下假面,叹了声气。
“叫俺回杜家,讪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
一折牡丹亭款款落幕。
总有一天,他们会忘了她的故事,忘了曾经的头牌,忘了她温吞的良善。
明日这里又是一片落日里的烟火气。
这才是人们的生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没有风波,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
而随着恩怨入土,陶春春,这是他们再也不会接触到的名字。
至此第一个故事正式落幕
怎么说呢,觉得自己笔力还是不足,关于陶春春的很多细节没有刻画出来
等随后这本小说写完,再专门写一篇关于她的故事
而这桩案件并不复杂,重点还在于铺垫
引出后面发生的一些事情
因为主角的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他们想要匡扶天下,兼济众生,他们的经历就不能只局限于宫廷之中,而是应该俯下身去,看看这世界的大千样貌
所以前几件案子会侧重于小人物
同时穿插部分的江湖斗争和剧情线的展开
等到他们的身世和皇宫过往的秘事揭开时,便是两人的价值观和理想的抉择时刻
而在陶春春这个案子中,并不是他们初次会面
后文的设定会逐渐揭示,这个故事算是小小的倒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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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药草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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